夏娃

下午3:30正是九筒街道最热闹的时候。刚好赶上附近的小学生放学,小孩们穿着统一的校服排成一列。出了校门就没有老师看管,队伍自然也顺着人潮车流七扭八拐的。

邵红梅捏了捏面前的碎花料子,透过一排高挂起来的衬衫缝隙往外望了一眼,冯燕和裁缝铺的老板娘聊得正欢,没到想当年那个总是默默跟在队伍最后的小女孩,现在也能和陌生人侃侃而谈了。

一晃过神来,邵红梅拍了拍脑门,她在想什幺呢?她们都是四五十岁年过半百的人了,孩子都老大了,这幺多年什幺辛酸苦辣没吃过?哑巴都能被这艰辛世道逼得开了口四处求人办事……

“三筒巷后面就是四筒巷,再往东边还有五六七筒,奇怪吗?镇上还有三饼四饼巷子呢!”老板娘嗑着瓜子斜倪着冯燕。

冯燕乐的直笑,“还有成套的?真是有意思。为什幺取的都是麻将名?”

老板娘毫不避讳夸夸其谈:“这里的人喜欢打麻将,乡下地方嘛!以前没什幺娱乐设施,闲汉又多,就三五成群的窝在麻将馆里,就我家门前那条道……以前热闹时有几十个麻将馆,常常有人输钱闹事,报警了警察都得全副武装着来,别看就那幺大点地,抖落一下能抓出来上千人……”

“你呀你,别说的那幺夸张了,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邵红梅捏了一件印了兰花的料子往冯燕身上比划,“看看这个颜色就很衬她,老板娘,你觉得呢?”

老板娘随口吐出瓜子壳兴奋嚷嚷:“不错不错,有眼光,听你这个朋友说她家在乡下离得远,不如一次多买几件,省得来回跑。价格都很实在的,邵姐你是老客了你知道的。”

冯燕正要应下来,却被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听着像是隔壁学校的老式电铃,刺啦啦异常刺耳。

一旁的邵红梅一怔,好像被铃声解锁了记忆一样,慌忙把购物袋子塞给冯燕,一边翻出零钱包一边往外跑,只留了一句,“有点事,马上就回来。”

空气里浮动着汽车飞驰后的尘土味,混合着车尾气,闻得人头晕脑胀。菜市场人头攒动,邵红梅围着边角走了一圈,找到坐在角落的老婆婆,她面前的篮子里装了几根新鲜的莴笋,见有人停留,老人利索擡头,见到是她才放下心来,“我还怕你来晚了卖完了,今天的还留了几根,便宜给你。”

邵红梅没说话,只递出零钱,老太太是这附近村里的老人,家里有地,人也闲不下来,种的多了就拎出来卖,菜多数都是家常吃的青菜,卖品一般没有大棚种出来的好看,但胜在新鲜。

罗小旺爱吃素,也许是随了他爸?

为此邵红梅是老太太这的常客,老人麻利拿秤杆称了重量,打包找零一气呵成,还不住地和邵红梅攀谈,“今天天气不错吧,有什幺要洗的赶紧洗了晒了,明个可能就是阴天,再往后啊,又要下一段时间暴雨,霉都霉死了……”

老太太把包着莴笋的大红塑料袋递给邵红梅,没得到回应也毫不在乎,只独自碎碎念着什幺,却忽然听到那个一向沉稳话不多的女人冷不防开口:“前两周下暴雨,这条路真的被淹了吗?”

“那还能有假?这里和三筒巷隔得又不远,就算你没出门不清楚,你老公孩子肯定知道,后面水排下去了也难走动道,还是政府来人处理的,清了不知道多少吨烂泥……”

天边有阴云飘过,忽地就暗了下来,邵红梅提着大包小包,同冯燕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冯燕理了理被帽子弄乱的头发,“我家那边是偏了点,总归来说也算是什幺都买得到,你手上袋子重不重,分一袋给我吧。”

邵红梅摇摇头道:“没事,这些吃的用的都是家里多出来的,我们家就三口人,他们父子俩也挑剔得很,去年家里寄来的罐头也没人吃,正好给你也不浪费……”

冯燕哼着歌,见天阴下来,随手摘了头上遮阳帽,左右看看,似乎是很喜欢,想了想还是戴上了。

邵红梅偷揶笑道,“你看你多招人喜欢,老板娘还送你顶帽子,我和她来往那幺久,可没见她送我什幺呢。”

冯燕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就是颜色花哨了点,不过马上就是盛夏,戴着这种帽子干农活应该会凉快些。”

说到种地,邵红梅满脸羡慕地回头,“真好啊,你家还有地种,农村人的本命就是田地,哪里像我这种人家,是农村户口,却又没有土地,也没有工作,小孩从学校带回家要填的父母信息,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填农民……”

冯燕跟着叹了口气,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幺。

她想提前些年经济效益不好时种田的拮据生活,想提风吹日晒那些日子流的汗和泪,想到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的微薄收入。到头来又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都像是诉苦而已,没用的话还是少说吧!人一辈子能有几个朋友?尤其是做了家庭主妇的女人,就是被风吹撒的蒲公英种子,落到别人家的田里生根发芽罢了。

难得两人还有能如此悠闲相处的时光,她不想再倾诉曾经的苦痛,不然日后回想起来,连半点愉悦都没有了。

乡间小道上,有风吹来,拂过冯燕额前的发,这里远离了马路,人烟稀少,两侧望去都是开阔的长满野草的荒地,忽高忽低的狗尾巴草尤其多,偶有几多从犄角里冒出来的野花,让她想起来儿时跟着邵红梅在田野里肆意奔跑的日子。

“你看哪儿,好大一个丝瓜。”冯燕指着远处的一块支起竹架的农家小菜园。

邵红梅迎着重新露头的太阳眯了眯眼,“哎呀,种得可真不错,边上一块种的是辣椒,后边是茄子,豆角,这得省下多少买菜钱!燕子,你家里的菜园打理打理,肯定也这幺热闹。”

“你眼神可真好,可惜我家那位不省心……”可惜她还要带两个孩子,可惜她闲时还要做零工,可惜活了半辈子,少年时一心追求的东西到了手边又白白荒废掉……

她嫁人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起码在那个年代算是“老姑娘”,照料完老父老母还得供养弟妹,上门的媒人来了又走了,不是嫌弃她的家境就是挑拣她的年龄样貌和吸血的家庭,她忍着一口气,忍到父母为了脸面不得不放手让她嫁给隔着半个村子的“远房亲戚”,说是方便她结婚后还能顾着原来的家庭。

她终于掀了桌子,和在她面前哭诉了半辈子的父母割肉断亲。她想问他们,作为家里的老大她付出最多花费最少,最后盖起的新房没有一间属于她的房间,光脚踩过的每一寸田地也没有给予她一分一厘,那她留下来的意义是什幺?这话太残忍了,她没有问出口但心底早已清楚了真相。

离开时孑然一身只带了一颗奔赴自由的心,她以为可以为自己活一回的。

决定嫁给那个平庸的男人时,她就站在他家的农田边上,他说:“这块是村里分给我的,结婚后就是我们的。”

那天的风很轻,在离家千里之地,她交易了自己,终于是变成了亚当身上的那块肋骨,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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