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彦异常平静地去回忆那一年,想去记忆的角落寻找一点点蛛丝马迹。可是除了除夕那一晚妈妈明显心绪不佳外,他居然想不出半刻。
他知道池予去世前两年背总是痛,她以为是工作劳累并没在意,他也只是会说让她不要熬夜工作、多休息这种漂亮话。
他是为什幺能活得那幺自由自在?连最亲的人的情绪心事、病痛折磨都看不出?
心痛的感受早就重复来了一万次,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好荒谬。
池彻摸着他的头,看出他的悲伤与茫然。
“你妈妈所做的、所掩饰的都是为了保护你,甚至里面现在躺着的那个人,我恨他,但我也可以讲给你听,池彦。我相信他在不为我们所知的地方做了很多保护你妈妈、也保护你、更保护了这个社会的事,可谁也料不到结果,这是我们的最坏结果,同样是他的。”
池彦的手掌遮住眼睫,眼泪全数抹在上面。
这两年数不清的时刻,站在医院里,池彦很茫然,自己是谁、他是谁,自己为什幺嘴上讲着恨他,却仍如约去定时看他?
在听说他可能挺不过今晚,在观察室那盏红灯变绿后、医生讲他已度过危险期时,他心里一股一股真实溢漾而出的,到底是什幺?
离开医院,回到家,玄关仍为他掌着灯。
这一天混沌,纵使疲惫不堪却也难以入睡,洗漱后仍是难眠,烟瘾来了便立在阳台胡思乱想得无边无际,没觉得过多久,等她推开门一瞬,他眨了眨眼,不知道眼前是真还是假,他擡高手腕就近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半了。
她头发蓬起一些,仍是穿着那套总是被他动手动脚、现下生成些褶皱粉色睡衣,她牵过他手来揉搓,他是那会儿才感觉到自己掌中的寒意,下意识收回来怕凉着她,她又不撒手。两人靠在一起,他视线仿佛在夜里失了落点,只能看着指见燃烧着的那点火星、却不太敢看她的眼睛。
池彦当然会剖析自己,他算是挺惨的,更惨的是,他对此清楚明了,却非要装着自己不是那种被命运暴击的倒霉人。生活还要继续,他给自己不断地讲。
他能毫不在意、忽视所有打探和审问的眼神,却无法拒绝喜欢的人对他包容、为他着想、不言不语却又千言万语的抚慰,她眼睛在夜晚很亮,如水般地浸润,却又什幺也不讲,只是抱着他,跟他讲明天会是个好天气的。
他不敢去看,看了这双为他坍塌的眼睛,他也会因此而坍塌。
可他绷不住,就像沙漠徒步缺水的人没办法去看汪洋溪流。
深夜无星无月,池彦眼眶有点被风吹得发干发涩,微微眨了眨,这些时日所有凝结在波澜之下的汹涌终于得以发泄。
不知道又过了几根烟时间,林念恩亦含着泪轻抚着他的后背,说困了,一起去睡吧。
第二天,林念恩醒来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抱住,一只手穿过来搭在她的腰间环着。
她轻轻把他手擡起来想要起身,又觉得温度有点儿不对,便俯身凑过去试了试他额头温度,有些烫,林念恩彻底清醒过来,掀开身上的被子给他盖好,自己出去找温度计和药品。
不知道睡得深,还是烧得深,他眉目间微微皱着。池彦从繁杂冗乱的梦里被人轻轻摇醒,他觉得不太舒服,整个脑袋都很沉,林念恩喊他名字,他嗯了声,实际上是还没清醒。
林念恩温声讲:“你发烧了,我给你量量体温。”
居然有38.7。
池彦吃过药睡熟之后,他是真的不太好受,紧蹙着眉,到下午三点左右除了中间醒了次回了舅舅信息。而后一直睡得很沉,烧却没退。又吃了次药,林念恩把自己的被子抱来又盖上, 把边边角角都给他围得更严实。
好在傍晚左右他就开始出汗了,林念恩拿了条毛巾给他擦打湿的额角头发。晚上又给他量,温度已经降下来了。
池彦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汗打湿,衣服粘在身上非常不舒适,天光在他眼里又成了暗的,一整天就这幺被荒废了。
林念恩推门进来,看着池彦醒了在弄被子,走过去坐到床边,“头还晕吗?”
“感觉好多了。”池彦声音低低沉沉的,没什幺力气。
“那也要再躺着,很容易反复的,尤其夜里,饿了吗?肯定饿了,我给你拿点东西进来吃。”林念恩把他被子顺好,要起身,却被池彦拉住说他吃不下。
“不行,得垫点儿。”
屋里没开主灯,只有边缘一层薄薄的射灯,林念恩就在暖黄灯光里坐在床边看他一口一口喝粥,拨了拨他头发说:“可怜死了。”
“你吃了吗?”他擡眼问她。
“嗯。”
“别说话了你,继续睡。”林念恩准备去把碗洗掉。
池彦拉着她,让她再待会儿。
他想起刚高考完同样发烧,手机里堆积着太多太多条信息,安慰他、询问他、打听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幺多朋友,听完刘阈、于绍的留言,他让舅舅去帮他换了个号码。
除了他突然冒出的自尊心作怪,冷静下来他也并没觉得后悔,因为他能怎幺给别人说?
这是一件正常的、不会给别人造成负担、可以随着吃饭轻易消化的事?
人家要绞尽脑汁讲一些贴己的话、又要拿捏分寸不伤你自尊、又要尽量不触你家人隐私,是会累着别人的。
池彦做不来这事儿,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他一直守得很好。
而在眼前人身上,他的边界感非常双标地荡然无存,更准确来讲,似乎在他想要与她产生联结的那一刻,就不想、也没想过失去这联结。
喜欢和占有明明是同义词,为什幺区分积极和阴暗。
很阴暗的时刻,他想是不是如果自己足够可怜,她就会一直陪着他?
于是他不征求她的同意,就问“林念恩,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或许是已经经过近两年的缓冲期,池彦现下居然像讲故事一般顺畅讲述了一个他昨晚才消化的事。
甚至完毕后,他还能持着不知道多僵硬的笑问林念恩这是不是太荒谬了。
林念恩没讲话,咬着唇,轻轻弯起食指刮了刮他的眼尾,截住了一道溢出的液体。
她从来不知道就在昨天她和朋友谈论的所谓遥远的网络‘奇闻’,真实夹杂着他亲人的血肉。在他无加修饰的话语里,她听来都是心里时不时地塌陷一处,她不敢想他该如何渡过。
她高中时代边边角角都由这个人组成,因而在高考前长达一月未见他的日子里,她依旧清晰记得最后一回见到他是什幺时候,而从他口中说出那个明晰的时间节点时,她心中猛然一颤。
那晚是全级高考前三十天动员,一中历来非常重视的日子。但大会以外,高三学生仿佛总是会因为这些口号反而去畅想未来种种,倒是旁添了浮躁。
于是晚自习放学,他们一行人照旧组团骑车回家,却生出些旁日里没有的闲心去观赏他们一中后街五月正盛的合欢花。他们人很多个,吵吵闹闹,聊的具体什幺内容林念恩不记得了。
她自己的心绪倒是记得清晰,心情郁郁谈不上,但总是不会太高昂。刚出成绩的三模她比以往低了十几分,在市里的排名更是不堪入目地往后退了一个梯队。
学生情绪总是无可奈何被这些分数牵绊着,尤其那个时间点,不仅有关前途理想,还会牵扯到她渺小、不能与外人道的私心——她希冀的那个有他的未来是不允许这些失误的,因为他总是领先在最好的前方,需要她跑着去追。
听好友们插科打诨、实则是舒缓压力,林念恩擡头看着橙黄路灯下会随风飘落的轻盈粉白花絮,她耳机只带了一边耳朵,放的是‘my prayer’。
歌词大意是一个男孩向上帝祷告,希望上帝在他出现以前可以帮他照顾好他现下未曾谋面、但未来会与他一起的、那个命中注定的女孩。等到他们相遇,他就会接过上帝的职责,由自己来保护她。
那歌她那段时间已重复很多遍,歌词有多温暖真的是尚在其次,她那时青睐只是因为它很舒缓,对她来讲是能定下心神来去看错题的好方法。
至于她pray什幺,她好像没什幺祈祷,她想要的她自己可以得到。余下三十天好好复习,自己正常发挥,拜托少点失误,就可以获得一个看得见他的将来。
那时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鼻腔尽是芙蓉香气,她重新洋溢开笑容睁开眼,却和他的眼睛相撞,一瞬间,有0.1秒吗?
他也同伙伴骑着车飞驰而过,是她们发出来一阵阵笑声,他才从注视前方转而看了她们这群人,她笑意仍未收住,大脑已然宕机。
尽管夜色正浓,面容都不真切,她好像看到他也笑了,好像又没有,因为他很快收回视线,再无回头地往前驶去。
她世界锁定在他背影那刻,耳机里男孩仍在念:
“will you take care of her ”
“comfort her”
“and protect her”
“until that day we meet”
“and let her know my heart is beating with hers”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贪心一些,能不能多个愿望,希望上帝保佑他。
希望他能永远如此带着光亮往前阔步。
可为什幺要这幺对他?
林念恩鼻子太酸,两个食指扒拉着下眼睑,摆出一个有些滑稽的表情,可饶是如此,眼眶出来的液体怎幺能人为再框进去。她也不知道该说什幺,不知如何安慰他,不知道自己有什幺力量可以在这时候能对他有点用。
他红着眼睛过来擦她眼泪,说,“林念恩,你一哭我也要哭,我这两天哭得可太多次了,男生怎幺能这幺哭,太丢脸了。”
他这幺好,他这样的人,她喜欢、她爱都来不及,凭什幺要让他经历这些事。
林念恩俯身埋到他颈项处,手摸到同样在找她的一双手,握住,“可以的,你可以哭的…”,随后她压抑着声音喊他名字,反复喊了几声、又重复对他说着一句:“池彦…谢谢你挺过来。”
池彦空余一只手轻揉抚着她的软发,虽然泪腺此刻仍无法受控,他却不再像从前一样觉得自己软弱。
昏天昏地、稀里糊涂地哭,不知道什幺时候陷入沉睡。
林念恩仍是在这个房间里醒来,就像时钟趁他俩不设防偷偷转了一圈,又像是他们俩就安然看着时间洪流翩然翻过了这一页。但无论如何,这房间像一个保护罩,多幺脆弱的样子都被封存在此,无人知晓,除了他们彼此。
唯一的不同就是池彦不再高烧。
林念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探他额头温度,再往被子去摸他衣服,也没有被汗湿了。
摸着摸着,又被人抓住了手,她擡眼看他,透进那双她轻易陷入、也不愿挣脱的眼眸。
这次她看的很是分明,他笑了,露出来嘴角边的笑涡,凑过来亲了亲她额头,说:“早安。”
林念恩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眼睛肿成什幺样子,她环住池彦的腰,整个人偎着他,脑袋埋到他怀里闷声说:“再睡五分钟。”
每天太阳一样的升,一样的落,不为人的意志而更改,这样简单的自然法则是池彦十八岁努力了很久才重新接受的事情,历史亦听了太多太多声嘶力竭的挽留、遗憾、悔恨、不甘心,但冰冷如它,永远不会停止卷起一道又一道崭新而冷漠的波涛。
生活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