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1 黄昏跷跷板

今年池予的阴历忌日在五一假期里,比起清明期间墓园里来来往往,这一天人不多,天气极好。

池彻特助开着公司的商务,把车停到山脚下等他们。

拿着花束和祭品,三个人顺着山路往上走,池予的墓在高处,很安静的位置。

远远看过去,徐州已经来过了,留下了一束鸢尾。

时间属实是太好的利器,这是每个人都要承认的事情。

任何觉得不能接受的事情,觉得明天太阳不会再升起的日子,一旦变得静止,一旦容忍时间的齿轮刺啦刺啦的搅,静止的东西就变成了永恒,必须接受,只能接受。

上香后,葛然跟池彻先下了山间阶梯,扭头看了眼仍留在高处的人,又看了眼池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池彻和葛然停在阶梯平台边上,等着两个上山祭拜的人路过。

池彻擡眼望天,等人过去他一时也没动,忽然来了一句“她下个月四十四岁”,说着也回头看了眼高处,他们往下走了不少,冬青郁郁葱葱遮挡已然看不清什幺了,又说:“其实我还是比较习惯记我妹生日。”

葛然还是能回忆起来池予热爱这个世界的眼睛和她的音容笑貌,弯唇说:“今年小彦状态好,她会开心的。”

失去至亲之后想念她的方式悄然分了阶段,从看到听到就会流眼泪,到藏在心里不愿示人,再后来会是希望常常有机会可以想念她。这些机会是过往由时间密密麻麻编织的平凡日常,逝去时水无留影不是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意义是不断地重逢共度的记忆。

池彦席地坐在石台边,看着香缓缓燃尽,动手把刚刚摆好的祭品收好,又把花扶正,摸了摸那块石头,他不是会把话讲出来的人,但他也觉得池予听得到。

与她有关的记忆是脑海里的蝴蝶,随风而起,翩然而至。

以前一起走过的街区,洗胶卷时莫名其妙耳熟的化学试剂,烧饭时已经肌肉记忆了你提起过的厨房妙招,或者是照镜子时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像你的眼睛。

妈妈,每个爱你的人都还记得你的眼睛。

“妈,我很好,你也很好对吗?”

时间延得许久,他站起来,看着墓碑上的黑白小像,温柔煦意踏光而来。

回到山下车里,池彻问他这几天假期有什幺安排,池彦说没什幺,假期人多,他想在家里休息一下。

池彻中标之后着手推进,应酬不断,但这几天会在山里的会所,让他想来随时来,当个休假。

池彦点了点头,“直接把我送去医院吧。”他昨天有一点儿失眠,此刻眼睛有点酸,便闭上眼休息。

池彻听了没讲话,手机刚巧有电话打来,特助在后视镜里跟他对视了一眼。

葛然看着后视镜里三分钟前在这山间小路跟上他们的黑色面包车,尽管知道池彻有准备,他仍有不安。

日暮途穷、困兽犹斗。

池彻带着蓝牙耳机,听着对面已经失去理智的要挟,觉得荒唐。二叔在北城关系网极浅,李庭彦给他的两个名字,他随便一查就查得到是谁在背后,他没敢想二叔头昏到这种程度。

他挂掉了电话,做家人做到这个份上,悲凉。

山间小路又多了一辆商务跟在面包车后面,到了转弯处,后视镜里车被截停、两个车头相撞的画面只出现了一秒。

车内隔音极好,但还是听到一点儿异响,池彦睁开眼睛,发觉没什幺事,舅舅打完电话也在休息,路途还长,他又闭上了眼。

他们速度不改地平稳驶入快速路,汇入北城的五一车流中。

池彦再从医院打车回来,快到家时已是傍晚,天空正在预告马上会有场极美的晚霞,回想起被晚霞笼罩的某一天,他想要快点儿走到家。

手中手机震动,林念恩传了一张天空的照片给他。

出租车将他放在小区门口,他步行穿过规划的楼宇间中央花园,在他家楼下的小花园看到了林念恩的身影,他停下了脚步。

远远的,她穿着一身成套的浅蓝色卫衣卫裤,头发绑成个马尾高高束在脑后,坐在长椅上,不知道她手里拿着什幺东西,有两个小孩子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

她忽然举起来她手里的东西,好像只是一个本子,因为她的动作,在他视角盲区有只狗狗原本趴在地上现在站起来摇尾巴,是只金毛。

心跳变得好快,他眨了眨眼,随即快步走了过去。

林念恩左看右看,琢磨半天,“停,咱们不是说好画晚霞嘛,你怎幺画吹风机啊?”

小孩儿急了,“姐姐!这是小猪佩奇!”

小孩儿的弟弟把自己的画叠在小猪佩奇上面,浅浅炫耀,“姐姐,这是我画的晚霞。”

林念恩看了看自己画的,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个绘画比赛中保住一个第二的位置。

趴着的小白又站起来开始兴奋摇尾巴,林念恩才意识到有人来,顺着摸着小白的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她惊喜地看到池彦,“你回来啦。”

五一假期的第一天,林念恩收到了惊喜邮件,她的暑期实习给过了。

她十分欣赏的一位叫做陈唯的华裔设计师要回国办展,在北城限时7月到8月两个月,招聘策划助理,有作品集就行,林念恩一个半吊子摄影,搜罗了一些拍摄过的照片便投了对方邮箱,本来没抱希望,这是意外的惊喜。

陈唯是绘画艺术家,擅长铅笔、蜡笔和油画棒,他的展并非简单铺平的画作展览,而是与现代美学技术结合,每一次展都是在讲述一个故事,沿着动线观展,像是看了一场沉浸浪漫的老电影。林念恩大一暑假飞去伦敦找小明玩时看过一次,实在太过难忘。

邮件里还讲陈唯老师鼓励大家现在就拿起画笔,尝试用画笔书写每日心情,潦草简单也没关系,一个线条也是绘画。

这让林念恩有点儿头疼,她的绘画水准止于初中画画课,她挺喜欢画,但属实是有心无力,绘画天赋好像全都填平给摄影了。

但总要试试,她出去就近的文具店买了许多画具和本子,真正意义上的‘差生文具多’。

在家里闲着,看了部电影,左画右画,她皱皱眉头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写生,就来楼下透气。

塞着耳机,她想画树,画紫藤萝,画滑梯,结果憋了半天只把歌里的歌词给写出来了,有点儿郁闷,再睁开眼,一只金毛跑过来,后面拽着一个弟弟,不对,是两个弟弟。

她往后看了看并没有大人,她笑着问:“你俩拉得动他嘛?”

弟弟们乖乖点头,眼睛往长椅上一堆画笔瞧,绘画比赛就开始了。

狗狗除了一开始打招呼时,不停往林念恩身上扑,等到画笔分配好后,也只是乖乖被拴在长椅腿上,伴随着三人热闹的动作,重复交替坐着、趴下两个姿势,偶尔吐着舌头看看热闹。

林念恩俯身去摸摸他的脑袋,问他叫什幺名字,是男生还是女生。

弟弟们沉醉于画作,“我们小白是男孩儿。”

“小白?”林念恩一喊,小白立马又靠近她疯狂摇尾巴,“这幺可爱的名字呀。”

她持续摸着小白毛茸茸的脑袋,背着光,他的毛边儿像混着金粉,她想到相片里的dimo。

“姐姐,你快画,我俩都快画完啦。”小孩子说话带波浪号,林念恩被可爱到,连说三个好。

长椅面向西侧,正对楼宇间的空档,像是为了天空特意被割出来的画布,不阻碍晚霞的自由蔓延,起初由紫粉色和蓝色交织,被他们三人的油画棒一涂抹,又变了颜色,巨大的画布被自然的染料渲染成嫣红与橙黄,弟弟们白嫩嫩脸蛋逐渐映上了绯红。

在这个时分,似曾相识,她又等来了池彦。

佩奇爱好者奶声奶气地问池彦:“哥哥,你是姐姐的老公吗?”

林念恩手里画笔又歪了,本来一般的画作更一般了。

池彦坐在林念恩身旁,小白在他膝盖旁伸着舌头,一直要他摸,十分正经地说:“是。”

林念恩给他一肘,晚霞混淆着她泛红的脸。

比赛结果由池彦宣布完毕后,楼上传来‘小白吃饭啦’的声音,弟弟们带着画作乖乖上楼,他们说下次还要和姐姐比。

“我凭什幺是三等奖啊?佩奇才是三等奖。”林念恩不服气。

“宝贝,你是一等奖。”池彦凑近拨了拨她额角的碎发。

林念恩不买账,笔递给他,“你来试试,裁判哥哥。”

她用手背蹭了蹭他专注的脸。

池彦拿了支颜色,在旁边试色,紫色,很像他今天从病房里望出去满目映着的紫藤萝,听说是因为养护得当,才会在这个时节盛放。

康复中心远不像医院那幺热闹,所有人也会尽力保持安静,担心过多的嘈杂扰乱病人休憩,但有时候过度安静和过度嘈杂有一样的功用,会让人心乱糟糟。

在这里微风拂过紫藤萝大抵成为无人欣赏的美景,希望能够让人舒心的话,自然景观倒也就比不上综合医院里儿科设置的乐园有效。

之所以联系起这两者是因为李庭彦没醒的时候,池彦时常停在地面停车场里,隔着他副驾驶玻璃望出去就是儿科科室装扮的色彩缤纷的海绵垫。排队疫苗的小朋友上一秒还在玩跷跷板,下一秒就露着半个肩膀哭着从诊室出来。

那时,池彦认为自己的判断意志就是儿童乐园的跷跷板,左边是妈妈,右边是对他的恨。

他压着右端就会看到池予临终前对他说‘不要恨他’,而他流着泪点头伸手去碰左边,他面前就变成‘好恨他、好恨命运、也会偷偷恨要自己原谅他的妈妈’。

无法贴近地面的摇摆,伤神也伤情,池彦决定不要做一直呆在那个跷跷板上没够的小孩儿。

他设想过很多他们讲话的场景,想过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幺,这个当下反而什幺都想不来了,他进入他的病房后,望着窗外远处的人工湖长久的出神。木栈道上人很少,湖边长椅上有个人坐着看湖面。

李庭彦就躺在他身后,应该在看着他,而他却在想李庭彦每天躺在这儿会干什幺。

等他拉过墙边的椅子挪到床边,李庭彦犹豫着、又坚定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你眼睛很像你妈妈。”

见他第一眼,他就想说这句话。

他声音很低,很柔和,和他整个人气质都不搭,池彦耳朵忽然有点痒,他又站起来,边柜旁立着桶装水,他拿起还剩的半桶倒入边柜上的烧水壶里,按下去按键发出清脆一声,大概过了有三分钟,烧水壶才发出来呲呲的烧水声。

眼睛?很多人都这样讲,可一样的话从他嘴里出来,他就是听不得,大脑无法支配语言系统,来前路上的心理准备包括昨晚林念恩开导他的话都散没了,他带着自嘲的口吻并不客气地回应了第一句话:“不然像谁呢。”

果然李庭彦神色更加黯淡,房间再次息声。池彦望着他的侧脸,想着这是他妈妈选择的人,自己血脉所承接的另一个人,本该最亲密,却是他陌生又痛苦的羁绊。

烧水壶咕噜咕噜地响,池彦又望向窗外,深感到他们之间淤积着永远不会烧开的水雾。

他是来干什幺的?

心思如乱麻,尝试着,池彦重新坐下。

他叩着床沿的不锈钢护栏,尝试平静地讲:“现在你醒了,你所有不能接受的,也都是到了现在我只能接受的,我并不想探究关于你的隐情秘辛,但我也不认为我们…”

他看着李庭彦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眼里含着泪水,又偏头抹掉,池彦发觉自己无法讲出口在脑子里已经排演好数遍的话,鼻子居然开始泛酸。

李庭彦心缩在一处剧烈地跳动,半晌后说:“池彦,对不起。”

池彦眼泪霎时滴到自己的裤子上,等到可以止住时,他用手背抹去水痕。

红着眼睛擡头,看着眼前这个虚弱、痛苦的人,一字一句地。

“上午我去见过我妈了,我跟她讲,我现在很好。也跟她讲,你醒了,我说你会好好活着...带着她那份儿…”

“你做得到吧。”

话至此早已是隐藏不了的哭腔。

“…”

池彦此刻也低着头,自己黑色卫裤上飘上不少小白的毛,他抑制着,觉得自己也忒能哭了。

“这是什幺?跷跷板吗?”林念恩突然伸过手来,指着他画的’天平类似物’问。

池彦顿住手中的笔,看着纸上他画出来的更抽象的东西,觉得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说这是跷跷板,惊讶到甚至想笑,一滴泪却出卖他滴在纸上,人的心脏居然可以一瞬间容纳这幺多的真实的情绪。

他终于擡起头来,食指捎去眼泪,眼眶红着却发自内心地笑,感叹:“宝贝你好聪明,这真是跷跷板。”

林念恩看到了那滴眼泪落在纸面的瞬间,一下的心悸,根本没办法看到他哭,她鼻子酸得不行,眼泪一瞬间就在眼里打转。

她心疼地抚上他的脸,听到池彦低声说,“我原谅他了。”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