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醉生梦死

“公子,走这边!”阮映雪带着他一路东躲西藏,天刚一亮,皇宫里的侍从们也开始忙络起来,人来人往井然有序,他们两人胡乱穿杂其中十分惹眼。

“宗主大人已经将夫人向鹏摇山带去,仙尊那边只能靠您了……”

“何人擅闯皇宫!”

一队巡逻卫兵终是发现了他们,一声震吼,附近潜藏着的暗卫立刻闪身出现,每一个至少都是化神境以上的高手。

萧烟云立刻将阮映雪护在身后,女孩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害怕地瑟瑟发抖。

“中宫殿下,这是准备去哪儿啊?”阴沉冷峻的声线从身后传来,又是数百位将士将二人团团围住,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韩玥冷冷地看着他,这女人的脸和师尊那样的清冷完全不同,是猎手对猎物虎视眈眈的恶瞪,仿佛下一秒就会扑食而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是东方筱让你在这里监视我的吗?”萧烟云自知这种时候装傻也不可能逃脱,如果有必要以死相搏,他也得把阮映雪送走。

“这种小事还不值得陛下操心,中宫殿下还请回头是岸,不要逼下官动手。”韩玥拇指抵住刀镡,随时准备抽刀动手,萧烟云将阮映雪完全挡在背后,另一只手也缓缓伸向背后的红绫……

“都住手!”

“太皇太后!”众人立刻原地下跪,只剩萧烟云和阮映雪还站在原地,阮映雪下意识地也跟着屈膝却被萧烟云一把抓住。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都退下!”老太太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容此刻怒气腾腾,虽是一介凡人,但久居深宫,皇帝祖母的威严自然不是这等官员敢触怒的。

“是……”韩玥只能带人离去,临走之前,女人刻意主动靠近他,二人并肩之时,不动唇齿地说道,“小子,今天你若是出了这皇宫,可就再也回不来了。不要以为你自己对陛下了解多少,终有一日你自会后悔今日所为。”

说完,韩玥冷哼一声,虎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多谢。”虽然对这片皇宫里的人都没有什么好感,但对方帮自己解了围,口头上还是要表示一下。

“无妨,东方家欠你的,你走吧。”老太太抬眼看着远处的金銮大殿,现在应当正是上朝的时候,但今日勤于朝政的皇帝第一次因故取消了早朝。

筱儿,他是个好丈夫,可惜不属于你……

“走吧。”萧烟云拍了拍阮映雪的肩膀,漆黑的眸子也跟着看向那远方金碧辉煌的宫殿,那三层台阶之上,独留一人如芝麻大小般的身影,仿佛那天涯海角处的望夫石,欲眼望穿。

“大人,该走了。”阮映雪走了一段才发现后面的人没有跟上,萧烟云依旧停在原地与那人影对视着。

明明可以离开这里了,可胸口却还是有些些许沉闷,和见到师尊那晚的感觉一样,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般,令他十分不安。

但现在并不是他在意这些细节的时间,垂下眼睑,将目光从那身影中抽离,转身离去。

……

出了皇宫,一感觉不到结界对自身的限制,萧烟云立即抱起阮映雪以“追风”一路狂奔,桃花扇之间的互相吸引很快便让他找到了苏梦璃一行人。

仙狐美人怀中抱着那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紫发飘飘如青云流泄,宛若天仙之姿,倾国倾城的花颜月貌此刻却苍白如纸,一对柳眉紧簇成川字,精致凤眸死死闭阖着,殷红发紫的唇瓣还带着发干凝固的血丝,几乎是奄奄一息了。

“萱瑶。”从苏梦璃怀中接过镜萱瑶,女孩宛若一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任凭他如何呼唤摇晃都毫无回应。

“百面桃花扇是以本座心血所制,以灵狐之血唤起生机强行保住了她的性命,但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小家伙,剩下的就只能交给你了。”苏梦璃摸了摸爱徒的头发,郑重地说道。

“我知道。”萧烟云将红绫放入纳戒,把镜萱瑶背在背后,脚下落叶浮动,踏风而起——

“追风!”

……

“筱儿,你知道你父王和母后是如何相遇的吗?”

“政治联姻,母后是后齐的第一郡主。。”

“不不不,筱儿,那不是你的母后。你真正的母后是轩亲王的千金女儿——也就是那早薨的明月皇后,你才是你父王的第一子嗣。你父王在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身世不凡,为了保护你,明月皇后希望你父王另立她人为皇后,对外宣称与明月无嗣,将你作小女儿生养,你父王一片真心,无论如何都不愿委屈明月。”

“可……儿臣听闻,明月皇后是……被父王冷落后宫,郁郁而终……自绝而亡……难道……”

“没错,你母后为了你,为了大夏,以死明志……而事实也证明,明月是对的。明月是个好妻子,好皇后,是大夏负了她。你父王痛心疾首,可为了明月的遗愿,为了能让他们的宝贝女儿能平安长大,为了大夏不被奸人夺逞……这些,都是为了你。”

“筱儿,你要明白,你不仅是大夏的皇帝,还承担着无数人为你铺平的道路,这条路很艰苦,很沉重,但你已经为他们走了一半,为了大夏走了一半。儿女情长并不是你人生的全部,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儿臣知晓了。”

“你能明白就好。”

“但……还请皇祖母再原谅儿臣的一次任性,这场闹剧是儿臣一手造就,请让儿臣……自行了断。”

……

“萱瑶,就快到鹏摇山了,坚持住!”

布靴踩过树梢,连一片树叶都不曾踢落,随后所过之处卷起狂风,飞沙走石,摧枯拉朽,追风之术却更甚追风。

山峦林涧在身边一一掠过,鹏摇山上的倒悬瀑布宛若九天之上的璀璨星河,云雾相间,若即若离。

山峰侧身,苍松劲柳环绕山间,如同一抹翠绿披围,仙鹤振翅环绕峰峦,千里之外也能听闻高声吟喝,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小家伙,等等!”

突如其来的呼唤将萧烟云的步伐打断,已经快至鹏摇山脚下,没想到苏梦璃竟然又追了上来。

“苏宗主,还有什么事吗?”

“本座方才想起还有一件物品忘记交予你,此物相当珍贵,应当对你有所帮助。”狐妖随风踏来,青丝飘飘,衣袂飞扬,即使只是一瞥一笑都在无时无刻散发着她那独有的魅力。

“是什么……呃?!”萧烟云不疑有他,靠近之时自己的第六感却突然无故发作,胸口一阵沉闷不安迫使他向后退却一步,而恰好是他这一步堪堪救下他的命——

嚓!

一把漆黑如墨的尖刀扎进他的左腹,如果不是向后退了一步,这一刀将笔直戳进他的心脏!

“你是谁?!”萧烟云振气逼出黑刀,强行压制住血液喷涌,可这也同样让黑刀上的诅咒钻入身体,在腹部伤口处蔓延开一团藤蔓般的黑线。

“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苏梦璃”宛若天仙般的容貌瞬间扭曲变形,整个五官如同被揉搓成一团的面糊,汇聚杂糅,最后一张脸只剩下一颗似豆荚形状的漆黑魔眼,本来应该是乳白色的眼白却尽是墨水般的黝黑,而本该是眼瞳的部位却又是死人脸般的苍白。

狐妖的身形也开始扭曲变形,纤瘦精干的身材像是一个宽肩驼背的男人,身高足足一丈有余,一身暗黑色的皮肤根本不似人类,身体外面那层厚实却又坚硬的东西仿佛是一件轻型盔甲,但细看却又像是丝织物一般柔滑,更诡异的是,这东西根本就不像是“衣服”,更像是它的“皮肤”,一直延伸至脚底,像裙摆一样遮住大腿和脚,这具庞大而不可名状的怪物在扭动身躯时脚下还会发出咯噔咯噔的踩踏声,这是只有动物的蹄脚才会发出的声音。

“魔尊说的没错,对付你这小子,我还得多留心才行。”

怪物不知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混沌而模糊,萧烟云必须努力集中精神才能听清它到底再说什么。

“魔尊……你是天魔!”

域外天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它们不是销声匿迹一百多年了吗???

怪物再次发出不似人类般的咔咔怪笑,全身弓折,滑稽地弯曲下来,以人类的视角看,它应该是在向他鞠躬,但它身上那突兀畸形的“皮肤”根本无法看出它到底在做什么动作。

“容我正式介绍一番,吾乃天魔十八魔将,百面千相之鬼!魔尊派我潜藏人间,在此,取你性命!”

空空空!

鹏摇山,山林,瀑布,仙鹤……全都消失了,眼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从虚无中睁开无数双眼白与瞳孔颜色互换的眼睛瞪视着他。

萧烟云抱紧镜萱瑶,将红绫在手中攥紧。这是他第一次和天魔这种生物对抗,绝不能掉以轻心。

“公子,奴婢好想你啊。”

是玲儿的声音。

萧烟云回头,却只看见一个只有玲儿的身躯,头颅却只有一只眼睛的怪物,张牙舞爪朝他扑来。

“斩!”红绫划过怪物脖颈,将眼睛斩下,轱辘轱辘滚到一边。

“小家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转头,又是一只怪物,只有苏梦璃的身体却长着一只眼睛头颅。

“斩!”

“弟弟,跟姐姐走吧!”

“斩!”

“大人,不要杀我,求求你放我过吧!”

“斩!!!”

“云儿……”

“斩……!”

这一刀,捅进对方身体时,尸首却没有消失,萧烟云抬起头来,眼中却不是那毛骨悚然的眼睛,是真真切切的凌慕雨的脸。

清冷如水月般的眸子里竟是难以置信,樱唇秀口颤抖不已,美人娇躯倾倒而下。

“师尊!!!”

萧烟云瞬间乱了心神,脑子里完全一团浆糊,根本无法冷静思考。一边按住凌慕雨的伤口一边传输灵力,口中不听念念有词。

“不……不会的不会的!师尊!你不会有事的!”

“云儿……原来……你一直如此憎恨为师吗?”凌慕雨眼眶中流下两行清泪,摄人心魄的桃花眼消散迷离,蜉蝣般生命流逝为美人平白无故增添了几分薄情之美。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云儿……如果师尊早点带你下山……多给你一些温暖……你会不会……原谅我呢?”凌慕雨从来都未曾抚平的剑眉现在终于舒展开来,柳叶般淡薄的唇瓣嘴角向上勾起,仙子一笑万般景色皆为下品,师尊终于对他笑了,这笑容胜过千言万语,这笑容胜过他所见过的任何天地异象,这笑容他只想深藏心间,永世难忘。

可为何却是在这种时刻!

“徒儿从来没有怨恨过您,您予我之恩生生世世徒儿都难以回报,您对我之情徒儿天涯海角没齿难忘!”

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象,可他还是会忍不住心慌意乱,师尊就是他的软肋。

萧烟云将怀中冰冷尸首放下,捂住左腹,强行展开剑魂,玄脉尽开崩裂经络,将所有在一旁宛若看杂技表演一般的诡异怪眼全部斩碎。

“好毅力,不仅修为颇高,心境也是如此澄净,魔尊让我杀你,不是没有道理。”

“如此真实的幻境结界,至少也是洞虚境的实力才能施展得出……”

不仅如此,方才那一把黑刀下的诅咒还在身体里蔓延,本来眼前的敌人就已经足够棘手,现在的他,连一点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剑魂!”八道剑魂继续挥舞,但这一次,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了——

曾经被他引以为傲的剑魂被一一折断,就像折断几根筷子一般轻松。

“绝剑!”

贯虹之剑破云而出,遮天蔽日,那仿佛能斩尽一切的威光锋芒应当将怪物碾碎成渣,熊熊剑刃划过天际,残影留下一道璀璨金色弧形流光。

剑光散尽,尘土飞扬,剑刃在平坦辽阔的土地撕裂开一道颀长的地缝裂纹,宛若一条深长幽邃的峡谷,如此霹雳雷霆般的攻势——

然而,对方却依旧毫发无损。

那流泄丝绸般的“皮肤”就好像无坚不摧,墨黑如流沙般溢散流泄着诡异的反光,无论如何都无法伤其分毫。

“结束了?那就换我吧。”

怪物的眼睛脸眯成一条细缝,像是在嘲笑他这幅任人宰割的模样。

一只死人般的眸子从青天白日中睁开,灰白,暗淡无光,但那眸中却暗藏着无穷无尽般的磅礴灵力。

萧烟云这时候才惊觉自己原来还被困在他的结界之中,原来自己一直都没有冲破桎梏。

脚下的土地被那邪眼盯视到崩裂断层,参天巨树被拔地而起,就连那远如浩瀚的天空都被撕成碎片,仿佛只是撕碎一片白粥上的米糊一般轻易。

“萱瑶,至少……让我先走。”萧烟云紧紧抱住镜萱瑶,将她挡在身下,天地崩裂的尖锐爆鸣在耳边炸开,毁天灭地般的绝望压倒在他身上,面对死亡。

萧烟云虽无恐惧,但还是心有不甘,他还有太多的事没做,就要饮恨而终了吗……

然而,死亡的痛苦却迟迟没有降临。

相反,天地异象却归于平静,耳鸣混沌也渐渐恢复。

抬起眼来,却发现自己身前站着一个人。

“带她走。”

眼前挺身伫立的女子身披宽大绒衣长袍,雍容华美,冷艳生辉,那不可一世的绝美面庞之上,一双黄金凤眸幽若深潭,不见半点波澜起伏。

“东方筱……”

“东方筱?!”

一人一魔同时喊出那个名字,同样的难以置信,却是不同的心境。

就连萧烟云都想不到东方筱居然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难道她一直跟着自己,一路护送?可……为什么?

“带她走,这里交给孤。”东方筱翻掌排云,面色如常,云淡风轻,可浑身上下却突然散发出阵阵杀意,大乘境巅峰,最接近仙人的存在即将爆发,这等威压就连方才还得意忘形的天魔都开始不自觉痉挛起来。

“……小心。”思来想去,最后他只留下了这短短的两个字,就算自己对她没有太多感情,可毕竟和她还是夫妻之实,她还来帮助自己。

将镜萱瑶背在背后,再踏风而行,而此刻,他脚下的步伐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不时回头眺望,看向那为他而伫立在此的窈窕身影。

为了她,你甚至都愿意替她先去死吗……看着萧烟云和镜萱瑶的身影愈来愈远,直至纵身消失在那钻入云间的高耸山巅。

这也算是此行中的一环吧,能让她更加坚定了却这段缘分的决心。

这女人怎么会在这里……完了,得想办法逃走……

“你,孤可没让你走。”

黄金赤瞳瞬间将目标锁定,仿佛一支已经离弦的箭矢,即使还未射中就已经确定了目标,锋利的箭头即将贯穿它的胸膛,十字型的倒钩毫不费力地将它内脏搅烂。

一旦确认了这样的危险,那怪物身下奇怪的双腿就不自觉地前后甩动妄图逃离。

“别逃了。”

一片赤红色的羽毛划过脸前,怪物顿感不妙,急忙停下脚步——下一秒,熊熊烈焰在眼前燃烧,直冲云霄,再螺旋向左右分散,将地面围成一道结界般的圆圈。

火柱冲天蔽日,凶狠非凡,即使是它身上这层以魔尊肋骨所制的魔骨甲都难以抵挡如此高温,甚至能直接穿透骨甲直接伤害到它的本体!

火焰在头顶将空间愈压愈小,如擎天之柱般的火焰在空中凝实,一只横跨茫茫千里,由火焰雕塑成的凤鸟飞匍环绕万里青云,即使是身材高大的天魔在这只神鸟面前即使是蚕卧凤眼都望尘莫及。

玄鸟巡绕,女帝身临,今日无论如何看来它都难逃一死!

“你们魔尊都没能从孤的手中逃走,你觉得,你配么?”东方筱手中还捏着一根凤凰落羽,仅仅只是一根羽毛就能创造出如此神迹,恐怕她的实力已经远远不止大乘巅峰!

如果不是一直压住境界不愿飞升成仙,恐怕她现在早已是那天上仙界中的九五至尊!

“东方筱!”

既然只有一死,那怎样都得让她吃点苦头!

天魔那渗人可怖的单眼向两边睁至最大,直到血丝纹路一般的白色细线占满漆黑眼白,撕心裂肺宛若婴孩啼哭一般的惨叫向四面八方扩吼。

脚下,头顶,晴空万里骤然落幕般黢黑,好似百年不遇的日全食。

空空空!

两道恶魔之眼将东方筱团团包围,魔鬼的凝视仿佛是天地大道的审判,将视线之内一切所见之物尽数摧毁,山石鹤壁崩裂坍塌,玄武大地碾碎齑粉,天地万象轰然崩溃。

“孤不喜欢你的眼睛……”东方筱雍贵华美的面容尽是嫌恶厌弃,疾首蹙额,右手高举,纤指玉手直戳天灵——

“瞎了吧!”

九天玄鸟高亢啼吟,振翅翱翔,穿云夺日。

身躯扭转,似水鸟坠湖捕食一般向地面扑来,野火尖喙毫不费力戳穿眼球,如同打碎一块糖衣一般破裂零碎。

天魔之眼被击碎的瞬间,怪物那突兀到几近爆裂的眼球头颅也瞬间裂开一道被鸟喙戳穿般的伤口,型若弯钩深若洞谷。

哀嚎轰鸣再次响彻山野,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诡异的尖叫,而是疼痛的哀哭。

玄鸟继续坠落,飞山而来般的烈焰大火将天魔残躯瞬间吞噬殆尽,脆弱的土地难以抵挡如此神迹威力,数以千里的山川皆一瞬成秃,千年不断的河流从此寸草不生。

而东方筱只是翻转手掌,一片还在燃烧着火苗的赤红翎羽穿夹指尖,千里野火也顿时消散无踪。

这样,就足够了吧……

……

青烟袅袅,化煞有型,山下的灵力波动十分剧烈,这等阵仗,若不是那人及时收了手,恐怕鹏揺镇这边也会被波及,那时自己恐怕不能出手也必须出手了。

青衫白衣的仙尊收紧的柳眉刚刚平抚下来,自己的阵法忽而又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只不过这个……

凌慕雨登时心头一紧,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拿捏,玉手捏决,符箓流星似箭般飞蹿下山,瞬间金光乍现,缟素白衣的萧烟云腹部被染红一片,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身影恍惚仿佛一碰就倒,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护着背后的镜萱瑶。

“云儿!!!”凌慕雨心急如焚,仿佛自己头顶的天都要塌下来一般,也不顾不能施展术法的禁忌,弹指挥手,强行为他疗伤祛咒。

“这是……天魔法印?”凌慕雨不得不认真起来,这道法印上居然还残留着那位至尊天魔的气息,它们怎么会盯上云儿?!

以自身真气为基底,灌以仙人灵力疏通全身,这才洗刷掉那邪祟纵生的天魔之印,这天魔魔尊还真是大手笔,就连她处理起来都感到了一丝吃力。

“师尊……天魔!师尊!天魔入侵了神州!它们在人间安排有伪装成人样的卧底……”萧烟云神智清醒片刻,眼中便是凌慕雨那皎洁如明月般的身影,心急之下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差点把舌头都咬住了。

“冷静,云儿。”凌慕雨伸手在他眉间一点,一股清凉之感贯穿全身,顿时心旷神怡,心境也通达了不少。

“多谢师尊。”

“这件事交给为师,你不必担忧……那女孩,出了什么事吗?”凌慕雨转眼看向他背后的镜萱瑶,这女孩的状况可比他都还糟糕不少。

“萱瑶!师尊!请您救救她吧!我知道现在只有您才能救她了!”萧烟云将镜萱瑶抱在怀中,感受着她那微弱的生命气息,现在她口中的气都快只进不出了。

“……尚有一线生机,随我来罢。”看着徒儿对这个女孩推心置腹,如此情深义重,凌慕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她恨自己为什么修的是无情道,如今将自己徒儿就这般拱手让与她人,哪怕今后云儿真会与她连理,恐怕也难以与眼前这位女子相提并论了。

不……凌慕雨,你在想些什么,他是你的徒弟,你必须克制……这可是有悖人伦,天地不容,大逆不道的罪过……

三人一同来到后院,这里以前是萧烟云练功之地,因为师尊说这里灵力雄厚,地处天地交汇之处,更适合他打点基础。

“为师不可盘用灵力,为师替你画好阵法,现在也只有你能救她。”

凌慕雨咬破手指,滴血落地,只一滴仙人之血就能如同画笔着画蔓延,以三丈圆周为界,阴阳坎阵,逆转生死之法落地生辉,其中蕴藏着的天地之道精妙绝伦,凡胎肉眼几乎连皮毛都无法看透。

萧烟云以掌抚地,感受着其中玄妙的灵力涌动,以自身为媒介,将它们流入镜萱瑶体内。

然而,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封锁住了她的心脉,灵力汇聚堵塞在玄脉之中,无法流通,这样反而极其危险!

萱瑶……为什么要拒绝?你难道一心求死吗?

将神识灌入涌动的灵力,顺流而行,一路向镜萱瑶的心中探入——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

“这……这是……我……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你觉得你说这话不害臊吗?镜家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白眼狼!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在外面厮混,还带个小野种回家!这个小杂种凭什么能进我镜家!她凭什么能活着!”

“你可以的!萱瑶!我来告诉你!你必须活着!”萧烟云扯尽嗓子大声吼道,他必须要让她听见,他必须要让她听见!“因为你是……”

“滚啊!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待在家里做什么?你该庆幸你生了这么张脸,等你长大了就赶紧嫁出去!我告诉你白家少爷喜欢古琴,李家少爷喜欢书画,秦家少爷喜欢诗词,你都得给我学好!学不好你就别想吃饭!”

“爹……爹……萱瑶好饿啊……能不能给我带个馍馍,我的画画好了,就差一点了,真的就只差一点了,先让我吃饭吧……”

“萱瑶,你得听你奶奶的话,现在你什么都不会,谁都看不上你!以后怎么办啊!”

“我看得上!镜萱瑶!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爱你!我一辈子,永远都不会让你离开我!”萧烟云继续嚎着,只要能让她的心听见,自己在这里吼一辈子都可以。

“你滚蛋!想跑?你这辈子欠镜家的,你还想跑?你敢跑,打断你的腿!”

“呜呜呜……我……我只想……我只想有人能疼我一下……为什么别人家的女儿都有人疼……为什么我要受这样的苦……师父……救救我……”

“我愿意疼你!我拿愿意一辈子去疼你!镜萱瑶!你听得见吗!我!萧烟云!我爱你!因为——”

“因为你是我妻子!我的——结发妻子!”

“娘,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你娘有没有爱过你,我不知道,但我爱你。”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丈夫。”

“丈夫……你对我好吗?”

“一定会!”

“比我师父对我还好吗?”

“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对你好。”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因为我爱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被你吸引住了,后来我才了解到你,愈发和你接近,我就愈是倾心予你,我不愿看见你哭,我愿意对你好,能与你喜结连理,是我一生的幸事。”

“如果你忘记了,我就再说一次——萱瑶,我爱你,就算所有人都不爱你,我也要大声的说,我爱你!我!萧烟云!我爱你!镜萱瑶!一次不够,我就说两次,三次,无数次!知道你想起来,直到你能醒过来。”

“我……我不相信,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在你自己手中。”萧烟云柔和地笑着,缓缓靠近那将自己包裹成茧,遍体鳞伤的女孩,摊开她紧紧攥住的小手——

那是一簇束发。

被她视若珍宝,身死道消都不愿舍弃的宝物。

“哈……烟云……”

“是我,我在。”

破碎之音将女孩最后的防线攻破,一股温暖馨热的暖流涌入心头,将干枯殆尽的生命之源灌溉成长。

神识归返,法阵逐渐趋于平静,怀中少女的体温也逐渐恢复正常。

萧烟云牵起她的手,那一簇束发仍然被她紧握手心。

傻老婆,我的傻老婆……

……

凉亭,这里是他和师尊以前独处的地方,现如今,那般简单又平常的过往已经消散无踪了。

师尊还是那般清冷,就连泡茶品茗,也是那般不失风雅。

“很久……都没见到师尊,徒儿真的很想您。”萧烟云接过凌慕雨递来的茶,由衷地说道。

“为师……也是,害怕你会出事,害怕你被人哄骗,害怕你遭受这样的红尘纷扰,可现在远远比我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凌慕雨放下手中的茶杯,神情忧虑地看着他,她多么想像小时候一般牵一牵徒儿的手,可现在就连如此简单的动作都不能允许。

二人就像结婚多年相敬如宾的老夫妻一般,连最简单的爱意也只能做到浅尝而止,无法将更多的心意向对方传递。

“师尊,我想对您说,徒儿从来都没有一刻对你有过怨气,师尊待我恩重如山,此间恩情,云儿十生十世都难以回报,所以……所以……”萧烟云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说这些话,或许是被那天魔给刺激了,或许是多日不见的真情吐露。

“……为师明白,为师其实也很害怕,害怕有一天你会厌倦我,厌倦这山中苦涩的生活。可现如今,你亦在尘世有了自己的归宿,无论你心向何方,为师都希望你能记住——这鹏摇山上的一隅小地,永远都是你的家。”凌慕雨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可她已千年未曾对他人牵动凡情,早已忘记这样简单的动作该如何实现。

“……徒儿谨记。”萧烟云鼻尖酸楚,扶手躬身,以谢师恩。

“这是为师这些日子以来为你记下的功法秘籍,还有修行之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长,为师不能随时在你身边,如有需助,且回鹏摇山,或以符箓传讯,为师一定倾囊相助。”凌慕雨将一本天书和一把符箓交付于他,推心置腹地说道。

“多谢师尊。”

“那个女孩,你确定不等她醒来再走?”

“……”萧烟云看向自己的房间,镜萱瑶还在里面休息,尚未醒来。

“算了,说到底……其实现在的我,离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里的我,还差得远呢。身上一堆烂摊子都还没解决,又怎么好意思见她呢……”

其实他是害怕,二人现在相见后,就更难以割舍对方,可东方筱那边又不得不解决,所以还不如不见。

“那,徒儿就下山了……萱瑶,暂时拜托师尊您照顾了。”

“云儿,千万小心,如果天魔真的盯上了你,万一有什么危险,一定要向为师求助明白了吗?”凌慕雨郑重地嘱咐道。

“徒儿谨遵师命。”

再次下山,依旧是被师尊送至山门,这一次,二人之间却更加难舍难分。终于还是凌慕雨主动返回道馆,临走之前还不停与他挥手告别。

直到师尊将山门关闭,落雪飘落在鼻尖,凉的他浑身发抖,这才转身踏下第一层台阶。

?!

眼前闪过一点火花。

这是他从未在鹏摇山上见过的东西,这终年积寒的仙山之巅,天空只会飘落雪花,怎会有火?

抬眼,一根尾角带着赤焰火苗的翎羽在他眼前晃悠飘飘,看似是随风飘扬,可总是在他身前,不偏不倚,也不落地,仿佛是在等待他前进的脚步。

是谁在指引我吗?

萧烟云先跟着它一起下山,果然不出所料,自己每走一步,它便跟随他前进。可就在抵达山脚,羽毛却向前飘散,最后在一个人手中熄灭沉寂。

“韩玥……”萧烟云警惕地看着来人,对方的脸色一改虚伪笑容,反而面色沉重,目光咄咄逼人。

萧烟云已经知道她露出这幅表情就是她认真的表现,自然一刻不敢放松。

“陛下有事要见你,随我来罢。”说完,韩玥也不顾他会不会跟上,不带一丝犹豫,转身就走。

萧烟云思考片刻,她终究还是帮了自己,而且说不定还是会被她强行带回皇宫,现在和她见面也没什么区别,于是便跟了上去。

路程很短,但周围四下无人,韩玥只把他带到了一辆马车边,想来她就在里面等着了。

拉开帷幕,果然车内端坐着一位面色无神,雍容华贵的绝美少妇,东方筱此刻意外的毫无慵懒之色,仪态端正标志,神色庄重肃穆,毫无一丝懈怠,而这样的东方筱,居然还会有不同于平日的庄严典雅之美,将一国之君,万民之后,母仪天下的神圣美丽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女人,那怕是在朝堂之上面对群臣百官,都没有现在这般正经,让萧烟云有些惊讶,甚至都愣在了原地忘记上车。

“上来。”

萧烟云这才突然回过神来,赶紧上车。坐下之际,他才发现二人之间的桌面上摆着一坛酒。

这酒看着非常平平无奇,坛子的封口都已经蜡黄不堪,绑系封口的也只不过是几根枯黄的稻草秸,陶罐外表油光满面,看上去饱经风霜,年轮在它身上划过无数痕迹,如果稍有不慎没有收藏妥当,恐怕这酒早就无人消受了。

“很多年以前,有一位江湖异人来我朝上供,以一坛酒来换一坛酒的酒钱,孤很奇怪,他既然有酒,为何还要用酒换酒钱?他说,这坛酒名为”醉生梦死“,人喝了以后,不论以前做过什么事都可以不记得,他说他这一生都很开心,没有一件事愿意忘记,所以这坛酒他不能喝。怎么会有这种酒呢,他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所有的事都不记得,以后每一天都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该会有多开心。”

“孤觉得有趣,收下了这坛酒,孤自觉独断天下事,不可能会有喝到这坛酒的时刻,这坛酒也逐渐成为了孤的鞭策,为了不喝到它,孤每一天都殚精竭虑,费尽心思。这坛酒,孤至今一口都没喝过。”

听到这里,萧烟云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胸口,为何会如此闷痛?

这个女人,自己明明不会在意的,甚至应该怨恨她,为何如今她要与自己撇开关系,心里却如此的沉闷,如此的绞痛。

东方筱亦是如此,苦情咒在体内发作,仙人符箓之力带给她痛不欲生的折磨,疼痛贯彻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角落,却无法真正感知到疼痛具体在什么位置,五脏六腑,七筋八络,仿佛都要被撕扯到碎裂。

你在难过吗?你在伤心吗?为什么事到如今,你又要做出这般模样?可怜我吗?东方筱强忍着苦情咒带来的剧痛,继续说道:

“你我情止于此,缘分已尽……这坛酒,孤本打算自己喝,现在看来……我们两个人得分着喝。”

东方筱嘲笑般地扬起了嘴角,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

抬手惊觉手腕正在微微颤抖,赶紧用另一只手按住不让它抖动。

扯下封口布袋,一股浓稠酒香瞬间溢散车间,仿佛整个空气中都飘散着氤氲的迷幻芬芳,就好像这坛酒真的会让人醉生梦死一般。

笼袖一挥,两盏酒樽正对向二人,从酒坛中飞出两股清泉,稳稳当当将酒樽盛满。

东方筱举起酒樽,至少想最后以夫妻之礼互相对酒,可萧烟云始终愁容满面,双目尽是无神,宛若死鱼一般瞪着眼前的酒樽。

“你不喝,孤自己喝。”东方筱胸口生出一股无名闷气,一口酌饮,将满满一杯尽数下肚。

萧烟云盯着那酒樽,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抬起,甚至他现在都像一座佛雕一般,手上像灌了铅,眼睛像被定了钉。

该阻止她吗?可自己算她什么人?袖手旁观为何心中如此疼痛?是自己主动放弃了她,如今她主动选择对他放手,自己应该解脱才对……

东方筱喝的很快,一口一口,半坛好酒顷刻流入腹中。

她越是喝得多,自己胸口就越是难受,东方筱也越发痛苦。

两人都在无形之中,以不同的方式折磨着对方。

萧烟云不知道这酒到底能不能让人忘却记忆,因为他一口也没有喝过。

东方筱离开的时候,几乎连站都无法站直身体了,韩玥想上来扶她,却被她拒绝,火翎烧尽,女人的身影最后消失在了他眼中。

……

临走之前,我带上了那半坛醉生梦死,她希望我可以忘记她,但我现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了。

我是个孤星入命的人,父母很早就死了,只有师父与我相依为命,十年来,生死我早已看得淡漠,可命运又偏偏让我再遇见了更多的人。

我本以为自己会在某个漫天大雪中死去,老天爷觉得我命不该绝,现在却又让我心灰意冷。

我本想以最大的善意去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自己的人生,但回应我的也只有可笑的悲剧。

我命书上面写着:夫妻宫、父母宫、命宫,四宫六度,太阳化忌;骨肉亲疏,夫妻反目,婚姻有实无名……

我以前并不相信,可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

正月廿六,冲龙煞北,涧下水,收执位,东方氐土貉,大凶,

忌:诸事不宜。

红尘寻剑记·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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