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蜻蜓点水般地眨了两下眼睛,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服口袋,没有摸到烟盒,才恍然晌午就已经把烟全部抽完了。
传入他耳朵的有情侣的打情骂俏,有家长的嗔怒斥责,也有学生的嬉笑调侃。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一直处在让周遭的鼎沸人声填充他空虚的身子的状态。
他平日里接触不到这些幸福的寻常烟火,尽数是各般离散苦楚。
他在医院里作为“倾听和解决者”,就像是吸满了人类的不同情感的海棉;在这里作为“闲杂人等”旁观别人的寻常生活,反而有些莫名的后怕:害怕过分沉溺于黑暗,而忘记了自己是可以行走去寻找光源的。
裘生微垂着头,捻了捻指腹,哂笑了下,伸出手慢声道:“给我吧。”
他接过向阳递过来的塑料袋,透过上面透明的塑料盖看到她打包了些什幺菜回来——
番茄炒蛋,青椒炒土豆丝,回锅肉,还有一份米饭。
向阳注意到他打量那份米饭的目光,先行解释道:“我知道我这里也有米饭,但我怕这种环境下炒出来对你来说有点不太卫生。”
裘生静静地看着她,反问道:“你会吃你在这儿炒出来的菜吗?”
“当然会。”
“我也会吃。”
在向阳不可思议的注视下,裘生好笑道:“你把我当什幺了?”
向阳不假思索:“事儿很多的麻烦的有钱人的少爷。”
裘生听了她连损带贬的话默了片刻,像是在和自己亲身比对她对他的印象,片刻道:“那你对你自己的定位呢?”
向阳这会儿没有立马答了,站在他的身前一米处思考了起来,半晌才微蹙着眉略带嘲意地开口:“普通的,人吧,最平凡的那种。”
裘生轻声重复着两个字:“平凡。”他笑了笑,说:“平凡才好呢,平凡......”他又停了下来,措着辞,细细慢慢地说:“可以免去很多麻烦,可以很简单地快乐。没什幺不好的,平凡。”
向阳眨着眼睛:“你注定不平凡,我看你的第一眼,你就不像是平凡人。”
裘生“啊”了一声,神色淡淡,颇为遗憾地淡笑,意味深长地轻声道:“是啊,还挺可惜的。”
两个人搬了小板凳一同在没有风的角落里把向阳买来的饭菜给吃掉,向阳看见裘生碗里的东西还没有她养的狗吃得多,问道:“你就吃这幺点?”
裘生抽烟熬夜又常喝酒的,虽然平日里家里的阿姨时常会给他做补身体的煲汤,但终究没法抗衡生活的不良习惯,常年累月下来身体就被搞坏了。
他风轻云淡地说:“胃不太好。”
向阳:“我之前没注意,这幺一看下来,你好像是有点瘦。”
“......”裘生出于一些男人的坚持,没太在意地反驳了句:“我还可以。”
他看着向阳不加掩饰的狐疑的视线,挑起眉,瞟着不远处在往这儿走的客人,站起来没好气地道:“起来干活了。”
向阳忙起来的时候不太能去四处看了。但当她把做好的饭递给了一位客人时,不经意地往客人离去的巷口方向掠过去一眼。她看见路那头出现了一辆熟悉的车,动作一滞,下意识地站直了些,僵硬地转过了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做菜的时候两次不小心把火给关了,三次把客人要的配菜加错了,五次把手里的盐洒到了地上。
明显的心不在焉让裘生在向阳得了空时走过去问:“怎幺了?”
“啊,”向阳回过来神,敷衍着答,“没事,走神了。”说完她下意识地又瞄了一眼巷口。
裘生做精神科医生也善于观察人的反应,很敏锐地注意到了向阳这个小动作,于是也不动声色地往巷子口看,但只见到几个像是开滴滴的司机倚着车在路边闲聊。
裘生问:“你刚刚在看什幺?里面有你认识的司机?”
向阳身子一僵,应付着说:“没谁,就是看他们喝酒我也想喝酒了罢了。”
裘生看出她在隐瞒,“噢”了声就没在追问,向阳明显地松了口气,又悄悄地擡眼往司机堆里的一个中不溜身高的男人瞄,叹了声气后就抿起唇。
裘新平对向阳摆摊为生这个事是知情的,毕竟他位高权重的,和向菱恋爱前肯定会去调查她一下。
向阳每次回来的时候,裘新平一般都睡了,但第二天见到她时都会问一下她前面一天怎幺样、有没有发生什幺不安全的事。可今天他没有睡,坐在沙发上办公,向阳开门时裘新平一如既往地微笑待人,但当他看见她身后的裘生,他的神色好像没怎幺变,但向阳怎幺看那个笑容都觉得怪异。
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于是便没了工夫去思考微笑背后的含义,急忙捂着手机上了楼。
向阳到了房间里就直接扑到了床上,拿出手机看,明明已经有了预计,但看到那条熟悉的转账记录后还是心下一落。
她匆匆地洗漱了一下之后就上了床用被子裹住自己,眼皮千斤重但意识异常清醒,她的心还是在悬空的状态,就这样囫囵做了好几个梦。
向阳梦见今天一直在看的那个司机。他叫王一,是她的爸爸,也是和向菱离了婚的人,更是导致向菱混乱不堪的生活状态的人。
她听见王一之前和她说过的话在她耳畔一遍遍地响起。他说:“阳阳,爸爸是一个普通的人,很普通很普通。”
“我的姓氏很大众,名字更是简单又普通。别人的名字一般都有原因,但我没有,阳阳。我普通的不能更普通,但,你妈妈嫁给我是我这辈子最不普通的事了。她很漂亮,很优秀。”
“阳阳,爸爸今天拉到了一个客人,他喊我去给他当司机,爸爸好像接触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她嫁给我是个错误!对我,对她,更对你。阳阳,对不起,对不起......”
她痛苦地捂住耳朵,蹲下身来往前挪动着,却撞见了曾经的画面——
她在一个游乐园里,骑在王一的脖颈上,坐的很高,看见夕阳下的摩天轮缓慢地绕。
在某个瞬间,它亮起了灯,异常耀眼。她举起手来挥舞,王一伸手扶住了她,向菱在一旁笑弯了眼。
这个景象短暂的如同镜花水月,转眼间化成了泡影,她伸手想留住一点痕迹,却好像拨动了吉他的琴弦,纷乱的弦音吵着她的思绪,耳鸣声响起前好像又听见王一的声音说:“阳阳,教给你的吉他可千万不能忘了,记得学会了要弹那首歌给爸爸听——”
王一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风吹散,迎着她的面刮来了湿润咸涩的海风,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灰蓝色的海,海的上方是阴沉的天,风雨欲来。
她擡起手来看,本应该按着和弦的左手此刻攥着一颗棱角尖锐的石子,她的手里有着斑斑血迹,抱着膝盖坐的离海水一线之隔,方圆十里只有她一个人。
......
向阳睡得很差,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结局但过程不同的梦。
她被折磨千百遍。
当她挣扎着从被餍着的状态里逃出时,天刚蒙蒙亮,她出了一身的虚汗,拢着被子坐起来身上却发凉。
忘记吃药了。她恍惚间想着,从床上下来时鬼使神差地趴下看向被她藏在床底的吉他包。心还在剧烈地跳动,她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手指攥握成拳撑着地面站起来,踉跄地走到桌边,从红色书包里拿出药来吃下。
但还是不够,药在她嘴里发苦的厉害。
她隐忍地反复深呼吸,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抽屉里拿出小刀,撩开衣袖克制地在胳膊上划了小小一刀,沁出的血滴她用手指蹭掉,转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床边重新用被子覆盖住自己。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是个周末,所以来逛摊的人多些。
临时停车位那边站着的几个男人,衣衫简单,有些旧,有几个体态臃肿,颈部和肩部的肉堆积着;但唯有一个很瘦弱,此时此刻正举着雪花玻璃瓶的啤酒和别人举着杯——这是王一。
向阳卖完了最后一份,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轻声道:“那是我的,爸爸。”
她像是在和角落里逗着狗玩的裘生说,又像是在和自己呢喃。
裘生愣了一下,站直身子收起百无聊赖的姿态,视线汇聚在那个瘦弱但笑着的男人身上。
向阳声音有点哑:“我们以前非常亲。我会趴在他背上,他就这样背着我去了公园,游乐场,很多地方......但现在我们俩只隔着这条街,不长也不短,可是我连去拍拍他,说声‘辛苦了’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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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吸满了人类的不同情感的海绵”这句话出自于某个名家(好像是看综艺《我在岛屿读书》看到的 但我忘了是谁 写这句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在这里化用一下૮꒰˶ฅ́˘ฅ̀˶꒱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