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生意?”
许自往不可思议地盯着女儿,思忖着要不要再请赵道士做场法事。
许来烟读懂他的表情,小碎步撒娇:“父亲,我想得很清楚,你听我跟你说。”
她将父母二人恭恭敬敬请到座椅上,奉了杯茶,略打一打草稿:“家里苦心孤诣将我送到太子身边,可经此噩耗我已无缘选秀,几年辛苦全打水漂,家中失望,我更自责,哪里还有什幺脸面安心做小姐。再者说,有这瑕疵,嫁人也难以找到好人家,但凡家中有些权势,哪个人会瞎了眼娶我做正妻?不如我跟娘亲一同经商,不说借此发财,能为家里守业有成,做些事情,也算回报家里对我的栽培,略消解心中愧疚。”
王夫人没料到许来烟这般井井有条,一时反应不及,嘴比脑子快:“可你到底是个小姐……”
她顿住,许来烟自己都说无颜做小姐,用这个理由并不充分。王夫人又想说她年龄太小,要顾忌将来婚事,但她左脸伤口这幺长,确难找夫家,左思右想,这小丫头竟把借口找了个全。
到底她不是招伙计,这是她亲女儿,哪有把女儿往劳碌命上推的?
王夫人仍有犹疑,许自往思索半晌,连道不可,面色冷凝:“旁的不说,你要想清楚,经商不是娱乐,你又自小养在闺阁,极少与外人打交道,贸然去做要吃许多苦头,我怕你受不了。”
许来烟瞥了一眼窗外,最炽烈的正午已经过去,睡意慵懒,大片层林尽染的爬山虎越过墙头,生机勃勃地盯着她。
她笑道:“无妨。”
再难,总难不过她酒鬼爸爸和重男轻女的妈妈,为了给弟弟凑所谓体面的首房首贷,连她的大学学费都不愿意付,还反问她要十多年的辛苦养育钱吧?
再难,总难不过她穿着格格不入的工作装,跟一群饱受沧桑的中年男女站着挤三个小时的公交车赶到市区,就为了省打车钱然后应付那些居高临下的面试吧?
再难,总难不过她为了挣提成,寒冬酷暑,每天雷打不动地五点起床爬山跟目标客户制造偶遇,晚上十一点还堵在人家应酬的酒店门口谈业务吧?
她走过来,回头看,觉得这些不难。
朝前看,未知的黑暗处荆棘塞途,举步维艰,她心知但凡自己还抱着一丝自主的灵魂,就必然要与这筛子般破败的世界斗到底,既已打定主意远离原剧情,何惧这点小小曲折?
王夫人静静看着许来烟,目光悠长,不知在想些什幺。许自往却一拂袖,隐带怒意:“那也不可!莫说我俩,父亲第一个不允,这几天他为了来烟的事,明里暗里怪罪我不曾留个读书人,诚儿一意孤行便罢了,如今来烟也要经商,他还有什幺面子可言?”
“父亲莫急。”
许来烟忙奉茶安抚,这个反应在她意料之中,甚至要温和些,许自往苦读诗书,定有满肚子的封建糟粕,这样的人软肋明显,许来烟知道对付的方法,她用不着翻底牌。
“这些个念头不过细枝末节,您不愿意就算了,只是女儿有别的考量。”
许来烟姿态恭敬,低眉顺目,双手叠在一起,右手食指在手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心中已有说辞。
“府上如今只有母亲一人在外经商,老太爷年事已高,爷爷辛苦半生,父亲还有会试,倘若我还要待嫁闺中,粗略一算,实在入不敷出,这还不算丫鬟小厮的;且不论我心疼母亲操劳,父亲,我着实怕耽误您的前程。”
许自往眉心一动,显然被击中要害。
许来烟不急不缓地添油加火:“女儿不想抛头露面,可赵道长却说我命有定数,谁敢说我出门遇见的不是那个福星呢?遑论福星灾星,也不是闯进女儿家里生生撞出来的,兴许搏一搏就能帮家里渡过难关,直上青云呢?女儿思来想去,总觉这法子有好处,父亲权当我是个儿子,且放出去试一试呢?”
“这……”
许自往犹豫着,他已被说动,却不下定论,好半天才为难道:“伐冰之家,书香门第,杏林世家,没听过哪个闺阁小姐要出门经商,来烟叛经离道,日后被他人提起只怕都是明褒暗贬的话,我也罢了,你便是有天大的好处,拿到父亲那也不顶用。”
他见许来烟还要张嘴,忙掐了她的话头:“再多的心思你也给我灭了罢,你不是不知道府上为了你的孽障事费了多大心神,现在是你胡闹的时候?”
听他这幺说,许来烟反而笑了,她当然知道许府是许同瑞做主,但越过许自往只会适得其反,得到这个态度已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父亲莫担心,爷爷那边自有我去说。”对付他是另一种办法。许来烟朝许自往一拜,“此事从长计议,女儿不急,只望父亲,前程似锦。”
“放肆!你瞧瞧你说的是什幺话?姑娘家还想出去做什幺生意,成日就知道看些不入流的闲书,把脑子都看坏了!”
许同瑞一介书生,拍案而起,掌心泛红,他亦怒火中烧,身子直抖:“我是辞官还乡,不是贫无立锥!家有良田,商铺亦有钱财,我养偌大个许府还绰绰有余,就是不能选秀,照样有清白夫家供你选择,你倒好,放着十几年教养去自污名声,不知羞耻!”
许来烟简直要气笑了:“这算什幺道理!我都毁了容,你还想着将我嫁出去,我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偏不!”
她出口就知这话说错了,果然许同瑞额头青筋顿起,差点打了她一巴掌,最后还是收了手。
“孽障,孽障!”他指着她痛骂,只恨不得把她赶出去,“仔细养了你许多年,养出这幺个混账行子,竟是连天地道理三纲五常都不知道了,我愧对许家祖宗……愣着作甚,还不把你们小姐拉出去管教!”
长歌赶忙将目瞪口呆的许来烟推搡出去,许来烟佯装反抗,身子却朝着门内,声音又冷又硬:“我管他管教什幺,我偏要出去吃苦头,别的小姐不出门,我偏要做这第一个!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十年,我就不信我一个能走会跑的,还做不得家里的生意!”
房内安静刹那,许同瑞气得头疼欲裂,差点摔在地上:“看什幺看,还不赶紧把她关进去!”
大病一场,许小姐果然转了性,于嫁娶一事倔得要命。
长歌想不明白,哪有小姐不想嫁人的呢?旁的不说,到了年岁还没嫁出去要罚好多的钱,府里凭什幺承担这笔开支?
许来烟仿佛察觉不到长歌的腹诽,每日打发小厮买些高深古怪的书籍来读,碰到感兴趣的就学一点,吃睡随心,过得多姿多彩。
许同瑞则是另一个极端,提到许来烟就发火,府上人兢兢战战,盼着许来烟早些服软。
许来烟却已明白,许同瑞不吃软不吃硬,一张嘴就是三从四德,温顺贤良,不能靠捆绑利益说服对方,几次过后,她也学聪明了,避开他们,直往许老爷子房里钻。
许老爷子见了人,眼皮不擡,把瓜果盘子往她面前一推:“这次又是什幺稀奇道理?”
许来烟嘿嘿笑,也不客气:“老太爷说的什幺话,我是小辈,百善孝为先,自是要经常来请安探望。”
许老爷子掀起眼皮打量她,哼哼几声:“行了,你既有这个心思,出去就出去罢,总比留在府里吃白饭的好,我老了,没剩几根好骨头,经不起你们三天两头折腾,想孝顺就给我留点清静日子。”
许来烟从善如流,将泡好的茶呈给老爷子,又不着痕迹地拐到他身后捏肩捶腿,暗地思忖如何应付他的挖苦:“按您这幺说,咱们爷孙就一点感情也没有了,我自然是想搬出您气气爷爷,可也不至于来得这样勤,还不是血浓于水,老太爷待我们最是诚心诚意,哪个子孙不念老太爷这份心呢,竟原来我还不识趣,那我走不就成了?”
这话已隐隐在激将。许老爷子好整以暇地听她撒娇,见人都走到门边,再演不下去:“好啦,回来吧,又不是说你。几日不见,越发伶牙俐齿了。”
甫一开口,许来烟掉头就回。
许老爷子半生劳碌,落得一身病根,轻易不走动,上一次惊动他还是在许来烟发大疯,闹得阖府鸡犬不宁的晚上。
他算是享了几十年清福,跟着徐同瑞耳濡目染,自然也沾些权贵阶级的虚伪风气,立了些死板的家规,不过有一点好,他没有女子出不了家门的观念。
毕竟生存之道不分男女,早年耕稼陶渔,少不了亡妻一起劳作的身影,底层女子以头脑技艺自力更生,再正常不过,故许来烟愿意振作经商,虽面上不显,他却是很愿意点头的。
许来烟也正是看透这一点。古人云不孝为大,他们拿从父从夫教训她,她就敢搬出许老爷子借力打力,狐假虎威,其乐无穷也。
况且她找许老爷子也不单单为了争权,老爷子风趣幽默,又有诸多社会经验,无论是躲清静还是取经都受益良多,故许来烟照顾他也上心,为他学了不喜欢的按跷手法,日日帮他缓解,一来二去,爷孙俩却是感情甚笃。
“除了不守规矩,倒也没别的毛病。”老爷子如是评价。
许来烟知错不改,拿上好的白茶堵他的嘴,把老爷子搞得失眠好几天。
然好景不长,秋深渐入冬,许老爷子溘然长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