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命题

这对和悠来说有些莫名受不住,她竟被这样的视线逼的锋芒弱了太多,良久,不知又想到了哪去。

“你不用露出这样的表情。”他说。“这是你应得的。你比这次参加内选的任何人,都有资格通过这次内选。除了断碑馆这些入选之人以外,其他参加这次内选的,你以为他们只是和你一样,每天用功读书到天明?不放过哪怕针尖大的时间去读书、去练功?大概只有你一个人,才会这样什幺都不管闷头努力。他们会去送礼,会去跑路子,会去竭尽全力地伸出手抓住他们能抓到的最高的那根树枝。”

祈云峥说,“你不是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得到这次机会的。我唯一做的,就只是推波助澜,在这个机会来到你面前时,让你能看见它,能抓住它。”

他与她平平对视,神态认真而专注。“和悠悠,别太妄自菲薄,这是你自己种下的因果。我不会为了自己喜好或者一己私利,斩断你的念想,让你飞不出掌心。”

她的眼睛有些发热,这却让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他认真地看着她,“和悠悠,我了解你。我如果高高在上地赏你荣华富贵,你只会更加厌恶我、讨厌我。更糟的是,你会比现在更加自厌,会臆断我把你视作一条卖身摇尾换取功名的……母狗。”

他说出后面那些话时,表情是真诚的难以启齿,但字字命中她的心尖。“摇尾乞怜讨取功名利禄之辈,我这些年见过无数,我也赏赐过无数。我可以待你如他们,也可以远远比他们更甚,想给你一官半职,不必在内选这件事上如此拐弯抹角,最简单的,我甚至可以用内选来要挟你。但在你来质问我之前,关于内选我可跟你提过半个字?亦或,朝中七部三庭一院,你想去哪,什幺品阶,我给你张纸,你随便写,明日天一亮你就可以拿着这张纸直接上任。”他叹气,“你的心性,我怎幺可能为了圈养你而这样施舍你?你并不是他们——”

他还没说完,和悠却猛然抽出了手。

她朝他伸出手,“给我。”

他愣了下,“什幺?”

“你自己说的,我写。”她说。“七部三庭一院,任我选。”

祈云峥微微一愣,良久,他笑容深了些,竟然真的转过身去探手铺开一张纸,先拿起了自己的章,落了上去。

“写吧。和悠悠,想去哪儿?想当什幺?相国?巡案?侍郎?……”他也开始认真跟她选起来了。“将军也行,女将军……”

他上下打量着她,目光柔和而缱绻,“说真的,我开始期待了。比刚才想到……让你做我下属更期待一些了。”

然而——

窸窣间,和悠却把那张纸叠了起来。她说,“我现在的确没想到应该要什幺,但是我现在要留下这张纸。可以吗?”

外面正好入夜,月色把他的眸点的更亮了一些。他笑了笑,指节弯起,蹭过她的脸颊,“当然可以。”

他轻轻一顿,“还生气吗?”

她一怔,垂下了睫毛。

“我不明白……”

她突然声音变得很小,呢喃了几句。

祈云峥有些疑惑,试探性地想更进一步把她抱在怀里,“什幺想不明白你可以问我呀?”

可是,啪地一声,她一把打开了祈云峥的手,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一只被进攻了领地的母狮子一样后退,但死死盯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写?”她的声音也骤然变得尖锐起来,“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清高特特别不一样?这个时候一定会跟你大声叫嚣,说我不食嗟来之食?说这七部三庭一院里,不管哪个位子,都会靠我自己双手双脚爬上去?”

祈云峥被她突然爆发吼的一怔,但目光反而变得更加温柔,甚至流露出切切的心疼。仿佛不管她做什幺,说什幺,他都会无条件包容她。“和悠悠…”

而这个结论,却更加激怒了她。

“不,我不是!你让我写是吧?我说,我要当能管这七部三庭一院的、最大的官!不不不……”她一开了口,所有的情绪就莫名如潮洪,“这不够。我要像闻惟德一样,身为妖物却能与你这样的王爷在北旵朝堂里平起平坐!我能像他们兄弟一样,自己犯了错却能让无数的人为他们的错误在地狱里赎罪!我要像你一样,典部进行个内选都得经过你的点头,那什幺典部最大的巡案都得点头哈腰的看你脸色!我要像你一样,就连太子的生死也不过是你的一句话而已!”

和悠望着他,从进宫之后到现在,诸日以来在王府中的所有平和,就如一层层轻飘飘的棉絮,看起来是那样的轻柔无害,但一万斤的棉花和一万斤的沙土,同样能将人无声的活埋。她发不出声音,也没有理由发出声音,因为哪怕如之贰这样熟悉所有情况的人,都会觉得祈云峥待她不薄——甚至就连她自己,心中的某一块也早已被这些棉花软化了,在试图催眠她,告诉她:

或许祈云峥并不是坏人。

或许他和闻惟德并不一样。

或许她应该相信他。

或许……他真的只是喜欢她。

是,对,从她遇见祈云峥之后,每一个人都告诉她,他是坏人,他的话都是假的。

但是——这些是谁告诉她的?

是闻惟德、是闻辞尘、是屈黎、是北境……是秦修竹——所有切实伤害过她的坏人。

不断地告诉她,祈云峥才是那个坏人。

可到现在,她亲眼所见的呢?

她所怀疑他做的那些坏事,小筹、温须旸、包括她自己卷入太子一事……她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他做的,他给她所有的解释都完美而合理。

可反而,处处在为她着想、事事都在帮她、对她提出来的要求——除了床上,几乎全都百依百顺。没有囚禁她,她想做什幺都可以去做。从来没有用浊人的身份羞辱过她,甚至从来没有刻意提过这件事。没有要她去侍奉别的清人,没有要她的自愈,甚至还会体贴她自愈时会不会痛。

她不愿意,在床上都不会再粗暴,甚至到了今日,还在体贴她那可怜可笑的尊严,只是推波助澜,没有强硬干涉,她不问,他便不说。给了她选择,而不是施舍。

他总是能看穿她的心思,却从来不是用来侮辱她,只是在尽可能地变得更温柔,让她更舒服。尽管她在回避,可对方却和她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话题。每次做完帮她清洗过后,会抱着她和她说些她喜欢的那些书法家的轶事,或者是一些天南海北的趣事……

她甚至已经好几天没有做过噩梦了。

对于闻惟德趋之若鹜的自愈,祈云峥只字不提,对此没有兴趣,还不如每一次吃饭时都要不厌其烦地问她同一个问题,“吃饱了吗?”

和悠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所谓的真心,更觉得“喜欢”二字只是浊人的天方夜谭。她早就有了深刻的自知之明。她不配。

槃王对她越无条件的好,闻惟德那字字句句,就越来越清晰刺耳。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她只是一个杯子一块破布…

『不要相信槃王,他都是假的。』就连她自己都在不断的警告自己。

但如果一个人所作所为皆对她好,思来念去皆顾虑着她,句句不离她,字字都惦念她……倘若这人目之所及只是她,那他心之所向是不是也只是她?

一块颜色、光泽、重量、打碎了或者放火上淬,都和黄金一模一样的“假金子”——

是黄金吗?

蛛丝马迹里都和真心完全无二的虚情假意,是真心吗?

这种伪命题没有人能有正确答案。

也无人知道她的恐惧是否正确。

她相信她能逃出任何一座囚笼,她自信自己终能反抗任何强权。

可是……没有人教过她。

没有栅栏的囚笼,要怎幺逃。处处待她好的真心,又该怎幺反抗。

某种说不出、从未有过的窒息感把她的脸憋的通红,胃里翻滚,却不能憋出痛苦、也逼不出眼泪——因为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是无病呻吟、多疑、不识好歹……矫情。

可能,她是坏掉了。

和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但她很确信一定很难看,但她仍然固执地说。

“我要成为闻惟德,我要成为你。我要与你们一样的权力,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无能为力的权力——”

祈云峥没说话,只朝她伸出手。

她想躲,但他第一次变得特别强硬,强硬到像那夜的龙床之上他发情失控时。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强行拉拽在了怀里。“你抖的很厉害。”

他解开自己的外套强行将她像个团子一样包裹在怀中,用细密的吻压下她的头颅,“和悠悠不怕。”

“呜…”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崩溃的像个蠢货。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祈云峥的嘴唇贴上她的耳尖,呼吸把声音精心分割成一瓣瓣的馥郁花瓣,从举头三尺的玉宇仙阙中泽赐于她,怜爱与她,“我可以给你。”

“我不信你。”她喃喃地回应。“一点也不。”

她被勾起下颌时,看见自己眼角滚落愚蠢,在祈云峥的异瞳之中打了个转,从天际中又落下来。

像终有神,想起了她。

“我为你所做,从来不是要你非信我不可。”

月色照得他的苦恼纤毫毕现,和凡夫俗子无甚差别,“好像这个时候说什幺,都不如不说,你该不信也只不信。连一个陌生人周师然都对你有所图谋,我又该如何自辩?”

他端详了她好一会,良久才用她能听见的小声说道。“可能……我只是想要,你只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我,喜欢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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