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一路穿过伪装的各种隐蔽入口,二人到达一扇生锈的铁门前,贺云朝口中的故事戛然而止,任令曦忍不住追问。
“然后我要是知道,我们就不用到这儿来了。”贺云朝说。
他的记忆,也只到他们成功反攻,阿莎加投降的那一刻。
再有印象的时候,他就坐在看管所里,面对联邦派来的催眠师,对方特地反复测试他对这场战争的记忆,直到配合脑电波确认他是真的记不起来之后才宣布催眠成功。有人告诉他,他杀死了那日敌军基地的所有人,包括他的父亲和队友,还有那些阿莎加的俘虏,是他的母亲,亲手将他押送回来,也是她批准了对他的记忆干预——当然,那时他没有反对,在确认书上签了字。
联邦现行所有催眠和记忆物理封锁的解除方式,都是通过实地实景最容易触发,这也是他当初答应令曦故地重游的原因。
贺云朝用力拽了拽锈蚀的铁门,抖落一地铁锈却不见门被打开。
“锁住了。”令曦拨开她,打算开枪尝试破锁之际,却被贺云朝按下来。
“枪声可能会引来那些人。”即使距离不算近,他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在附近有巡逻的阿莎加人,长期在外执行任务的经验让他在这样的地盘下放不下警戒心。
“那用开锁工——”
下一秒,贺云朝猝然反身一个利落的回旋踢踹在门板上,大门应声而倒。
“不用,生锈的东西没那幺结实。”
任令曦斜了他一眼,轻嗤:“怕枪声吸引到人,你踢门就没事。”
“枪声和这怎幺一样,”贺云朝无辜挑眉,“你一枪肯定打不坏门锁,而且另外这门锈了,开了锁也不一定能打开。”
令曦摇摇头懒得接话,推了推他催促他带路。
一路昏暗,仅能靠两人自带的便携照明灯,这个地下基地的灯已经坏了,所幸通风系统做的还不错,两人进来不至于缺氧。
基地并没有多少高科技含量,因为本身就是一个临时基地,唯一只有一个虹膜锁,还没了电,贺云朝说那是通往存放毁灭风暴武器室的路,与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无关。
直到经过又一个全金属打造的房间时,贺云朝停了下来。
起初任令曦以为已经到了地方,可直到便携灯照亮侧边破碎的显示屏,她才意识过来,这是哪里。
“他当时,就是用他的‘解铃’在这里入侵的基地系统,打开了这里的门。”
贺云朝说这话的声音很平淡,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缅怀,鼻翼却轻轻抖动了下,抿了抿唇。
“伯父身为一个Omega,能做到一个CBSI小队Alpha的领袖,而且还能带领队伍上战争前线,无论是本领还是胆量都很令人敬佩。”她说的话虽然听起来好像不温不火,却是发自真心。
贺翎是她梦想的Omega榜样,武力值并不是评判一个强者的关键,仅凭脑力就能做到让一群Alpha心甘情愿臣服,足以证明这个人的强大。
“嗯。”可是贺云朝没有多说,只是淡淡应了声,就又转身往前走去。
离指挥室不远了。
脚步踩在地板上,啪嗒,啪嗒。
只由便携灯照亮的前路,黑暗在更远处仿佛黑洞,而走在她前方的贺云朝,更像是一步步被黑暗吞噬。
任令曦不由自主抓住了他的手。
“怎幺了?”他问。
“走慢一点。”
她也没有说出自己那一刻没来由的惴惴不安,只是走上去,和他并肩而行。
贺云朝见她举动,问道:“怕黑?”
地下通道万籁俱静,脚步声都会在空旷中回响,正常来说确实让人心里发毛。
见她摇头,贺云朝似乎为了让她放松,边走边道:“原以为这片封锁区的中心应该就是这个基地,看来我们搞错了,这里早就被荒废……”
“你……有想起什幺吗?”深入基地这幺久了,即使知道不大可能,她还是想问。
“想起入侵这里的时候,我和他们配合默契,有人丢闪雷有人开激光盾——阿莎加当初有个新型激光枪‘耀光’你知道吗?后来因为续航电力太差被淘汰了,不过威力确实不容小觑,穿透性也很强,我们当初——”
“贺云朝,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在刻意掩饰情绪,她知道。
往常越是这样的时候,他的话就越少,连带着表情会少许多,与其说是冷漠,更不如说是一种故意将自己情绪剥离,缺乏七情六欲的冷静。
可是现在就很反常,还顾左右而言他。
贺云朝果然因为她的话收敛起神色。
“我什幺都没想起来。”
他的口吻很平淡,好像想没想起来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也只是来这里漫不经心回忆下过往。
也是在同一时刻,他停驻在一扇偌大的门前。
指挥室,到了。
这里什幺都没有。
是真的什幺都没有,一片焦黑,显然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烈焰将部分房间烧成了黑色,六年的封存,所有没被烧灼过的监视荧幕,玻璃,也复上了一层薄薄的炭灰,这里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悲剧。
“这个房间曾经遍地尸体。”贺云朝说。
任令曦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话有什幺变化,作为调查官,她见过的死尸绝不在少数,何况这个连血都不见丁点的指挥室。
要不是了解贺云朝,她还会怀疑这是贺云朝故意吓唬她。
但他当然不是,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包括父亲他们。”
“……你不是没有记忆吗?”
“他们给我看了眼照片,庭审的时候,”贺云朝解释,“我的催眠在庭审之前,因为当时我的状态根本没办法配合审判,而且他们怕我的能力不稳定。”
任令曦不知道说什幺,这根本不是一场合规的审判,让无法面对记忆的人去承认一桩自己没有记忆的罪行,何尝不是一种违反法律的残忍。
“当时整个基地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而且那之前所有指挥室内的阿莎加人都已经束手就擒,所有能检测的尸体,都死于阿尔法磁场,凶手除了我没有别人——我知道他们只是想让我认罪,但我也只是想认罪而已……父亲、队友全都死于最后一次行动,留我一个人也没有意义。”
“臆想的结果没有意义。如果是我,不能用事实说服我,我不会轻易拿自己赎罪。”任令曦说,“我们开始吧——”
她也很想知道,贺云朝到底有没有亲手杀了他们,如果是他,又是为了什幺。
任令曦说的开始就是使用曾经从联邦官方的催眠医师那里得来的办法,这种办法,能解除现有联邦大多数催眠的法则。
首先需要让被催眠人沉浸在那段封存记忆所在的真实场景里,其作用不言而喻,其次需要服下一种麻痹神经的药物,使其进入意识恍惚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以“阿兹利尔频率”的光照频率直射被催眠人双眼,加上不断用相关事件的关键字词反复刺激被催眠者。
她之所以当初特地学了这个,也是因为曾经面对过一个ABO人口犯罪组织,里面许多漂亮男女都是被施以了催眠暗示,违背本心地成为犯罪组织的商品。
“这里的哪一个角落,你记忆最牢?”她问道,口吻小心翼翼,明明都还没开始,她却比他还紧张。
贺云朝淡淡扫视眼前的场景,从一个位置走到另一个位置,举起的手电筒的光仔细照亮了每一处,光线里漂浮的微尘跟着他的脚步起伏飞舞。
良久,他停下来,“都差不多,实际上,就连催眠前的记忆都被催眠影响,我感觉不出什幺,最重要的是——这个空间的大火,并不在我的记忆中,我没办法在这个环境下有任何关联记忆。”
“伯父死的时候,指挥室着火了吗?”任令曦突然毫无征兆地问道。
贺云朝顿了顿,平静看向她。
“……伯父的尸体在哪里?”她继续追问。
眼前的贺云朝表情全无波澜,在她胸前便携灯的照耀下,一张脸苍白如死,却看不到一丝恐惧和惊慌,只是和最早认识的贺云朝一样,与世无争的寡淡感。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说这里满布尸体。”
贺云朝低头淡应了声,“是,乍看一眼而已,照片里我几乎都没看清他们的身型,那只是他们拿出证据时必要的呈现,他们怎幺敢真的刺激我?”
话音到末了,贺云朝唇梢带出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还告诉她,自己看到的那几具尸体,大概都在指挥室的哪个位置,一一指给她看。身为特工,对于必须的记忆,哪怕是一眼,他也有过目不忘的必要。
任令曦想再说什幺,贺云朝先一步开口:“不过,我确实有见到父亲的死亡照。”
随即又道:“可是这段也许和催眠有关,很模糊,记不清了。”
“你连自己父亲的死状都不记得,看来他的死对你也没那幺重要。”她忽然说。
贺云朝微微偏头,不见喜怒。
这个人……实在太难刺激了。
除了偶尔因为她哭,她真的极少见到贺云朝表达什幺大风大浪的情绪。
但是解除催眠不可以,解除催眠的核心就是要刺激到被催眠者。
可她……她又不能逼他说你给我生气给我悲痛欲绝,那样毫无作用。
“也许吧,我也希望没有那幺重要。”贺云朝挤出极淡的笑意。
实在不行,干脆就直接开始好了,反正指挥室也就那幺大,在哪里都一样——
任令曦无奈,从包里拿出了之前准备好的药片,交给他吃下。
贺云朝很听话,她把药放进他手心里,他就一口吃下,完全没有过问。可惜现在已经没水了,不过他吞得很快,喉结一动,药片已入腹。
“是毒药。”她不知道怎幺的就像吓唬他,也许是他现在冷静到可怕的模样让她有点不爽。
贺云朝:“已经吃了……死在你手里也没什幺不好。”
任令曦看着他,良久低声道:“也许,伯父对你也是这幺想的。”
贺云朝倏而目色黯了黯。
“别说这种话,”他语气肃穆,“没有人希望被自己的亲人杀死。”
“是吗——我有一个问题。”
贺云朝侧目望她。
“你说,那些阿加莎的敌人,被俘虏了吧?”
“对。”
“你还记得你刚才和我说的尸体布局吗?”
贺云朝微微皱眉。
“你也说过,你使用阿尔法磁场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下跪无力,不能行走。”任令曦极为认真地循着刚才贺云朝跟她说的几个位置行走,“一、二……五……六……虽然你看到的照片里只有六具尸体,但他们都四散在各处,哪怕加上Crius和你父亲,也实在太分散了,他们不是作为俘虏被集中捆绑在一个地方,才会被你用‘遍地尸体’来形容——总不会你告诉我,你们本来就是放任俘虏随处走动的处置方式。”
贺云朝脸上终于浮现起了一丝错愕,“我们……不会。”
因为他总是避开过去的记忆,所以这一刻任令曦提起,他才会发觉自己竟然放过了这幺大的漏洞。
“所以,要不然他们不是你用阿尔法磁场杀死的,要不然就是发生了什幺,让他们可以这样随意分散……”鉴于贺云朝那时确实爆发了阿尔法磁场,所以她提出了后者的可能性,要知道,当时守住指挥室的,只有三个人。
“我知道你在说什幺,但是不可能。”贺云朝斩钉截铁,“他们已经投降了,有我在,我不可能让他们挣脱束缚反攻,不可能。”
他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
“我知道你对自己很自信,但是,如果,贺云朝——有这幺一个可能性呢?”
贺云朝闭上眼,下颌线绷紧,连青筋都微微凸显。
等他再张开眼,又平静下来。
“就算有,我也不需要动用阿尔法磁场就能解决他们。”
是啊,以他的枪法,他的反应力,还不到用这种无差别杀伤武器的地步,他下意识也不可能就选择这幺做,那并不一定比枪快。而且看这样的尸体分布,很大可能不是一个人解脱了束缚,怎幺样的意外可以让那幺多俘虏都得以解放?
任令曦缄口不语,本来也只是一个假设,他们需要更多线索。
“你再想想,当时的照片里有没有任何其他可以注意到的、你还记得住的线索?”
良久,安静的指挥室里又响起她的声音。
贺云朝闭眼思考了好一会儿。
“没有,我想不起来……”刚说到一半,贺云朝忽然注意到令曦背后的玻璃。
他慢慢歪头,走过去,在一个角度定了下来。
“这里。”
“嗯?”
“父亲尸体的拍摄角度,应该是这里,”他指着玻璃后的一角,“那张照片是放大照,但是照片的左上角,有这个机器的一部分。”
任令曦闻言跟着他走过去,两人绕过玻璃——那是一间内室,全玻璃制成,类似制定作战会议的地方,玻璃房里机器烧得最为严重,周围一片也烧得透黑,但因为是新式的钢化玻璃,所以并没有因为火烧而爆炸。
贺云朝在一个位置半蹲下身,伸手抚摸地上的焦黑痕迹。
而后,他坐了下来。
“就这里吧。”
手电的强光被任令曦笔直照射进贺云朝眼瞳中。
啪嗒,开启两秒,关上,啪嗒啪嗒啪嗒,密集的连续数下闪光,以一定规律反复。
而贺云朝必须睁眼紧盯着光源看。
“异日湾。阿莎加。阿尔法磁场。贺翎。”任令曦单调而没有一丝情感地重复这些关键字,“诸神小队。Crius。战争……”
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贺云朝依然没有任何松懈的迹象。
可是她又不能问,一旦打断,很可能之前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面前的人,就像一座雕像,从笔直的坐姿,到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和毫无波动的眼神,都像。
她口干舌燥,连唇瓣都带上了干涸的印记。
她知道,CBSI的特工,肯定是做过刑讯抗性训练的,现在解除催眠的方式,其实是类刑讯的一种,就是逼迫被催眠者神经在高度压力下崩溃,卸除心理防线,加入之前药物作用,进入深层意识。
即使预想过对他可能有些难度,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过去了快一小时,她几乎失声。
缓了好一会儿,面前的贺云朝眼中显现出几道血丝,除此之外,他连眼睑都没有垂下来。
她吞了口已经没有的唾沫,举手电筒的手也微微颤抖。
和催眠师给的参考不同,一般人应该五分钟就进入状态,毕竟就算没有这种影响,药物作用也会让人昏昏欲睡,这是她曾经尝试过也确实起效的方式。
就在她的手晃得越来越厉害的时候,手腕被一只修长的大手强有力地握住。
“别勉强了,”贺云朝的另一只手抹了抹她几乎干燥的唇,“没有用。”
“……不行半途而废,你坐好。”
她还不肯放弃,严词厉色警告他。
贺云朝淡淡垂了下眼睑,“其一,我是Alpha,身体素质本来就强过普通人;其二,CBSI过类似的抗性训练,无论是强光审讯,对类似药物的耐受性,我都比一般人高。”
“这不是你想的那种,阿兹利尔频率和单纯的强光不一样,还有关键词,这些都是标准进入深层意识的催眠流程。”
“但结果就是对我没有用。”他一句话掐灭了任令曦心中残存的火苗。
她有些气急,“你这样就放弃了吗?”
与之相比的,却是贺云朝平静到极致的反问——
“不然,还能怎幺办?”
事实就是,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黑暗的指挥室里,只有他们带来的光。
所有声音都被空间压抑到了极致,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我想喝水。”她突然说。
贺云朝起身,向她伸出手,“走吧。”
她擡眼摇摇头,“很累,我不想动,你去帮我拿回来吧。”
“你……就留在这?”贺云朝微微皱眉。
“嗯。”
“我可以背你。”
“不用,等会儿我们再试一下,你先去帮我盛水回来。”她疲惫地靠上身后的墙壁。
贺云朝并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可是无论他再如何提议,她都打定了心思要留下。
“那我很快回来。”
他飞快撂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去。
他有些不明白她,这种废墟,甚至明知这个狭小空间里死过许多人的情况下,她却宁愿一个人驻留,别说是Omega,就算是Alpha,也不一定都能忽视这样的心理压力。
贺云朝连忙回到来时路上,他们进入这里的之前,曾经在废墟里见到过一处水源,是阿加莎人留下的储水仓。
他用最快的速度取到了水,过滤好放进了随身的水囊就折返回去。
连回程的路,他都是一路奔跑——在这个地方,将她单独留在黑暗里,他不放心。
脚步声在空旷长廊回荡,这个古旧的废弃基地,连回音都死气沉沉。
他微微喘息着回到了指挥室。
里面是一片漆黑。
“……曦曦?”
无人回应。
“任令曦——”
他焦躁地环视四周,转身望向来路,被漆深的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