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英雄

任令曦失踪了。

贺云朝在指挥室中搜寻了两圈,偌大的指挥室却像是从未存在过另一个人一样,沉浸在死寂的黑暗中,静得只有贺云朝自己的呼吸声。

作为特工贺云朝没有轻易惊慌失措,他很快开启了墨镜的热成像搜寻,同时用耳麦呼叫,然而哪怕他寻遍这个黑暗基地的每个缝隙,任令曦依然杳无影踪。

他最后一次决定折返指挥室,想找找那里是否有什幺暗门导致她消失,行进间,耳麦里传来信号的沙沙声。

“——令曦?”他试探呼叫。

[救……]

微弱到几不可辨的声音在模糊的白噪音里若隐若现。

信号太杂了,先对方的声线都听不清楚。

“令曦,是你吗——你在哪——”他再度呼叫。

空寂的基地长廊里回荡着贺云朝的脚步声,携带的光源照明距离有限,远处依然是深渊一般的黑暗,伴随耳边嘈杂的信号声,更显诡谲。

好像有人在求救,他依稀能听见那个关键字眼。

可是电流音影响,那声音亦男亦女。

贺云朝停下来,定神聆听。

[有人……]

[救……]

贺云朝心下一沉,是她吗?

有人……救……

有人绑走了她,她向他求救?

贺云朝不自觉屏息,心跳在此刻的焦灼下疯狂提速,基地里他已经搜查过,现在只有去外面看看,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转身奔跑,可是却发现自己越跑向出口,那个信号声便越弱,数十米之后,他几乎听不见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贺云朝转身便重新向指挥室的方向迈去,果然,不多时,他重新听见了那个声音。

他的眼神瞬间黯然无光,像已死之人毫无生气,却是空前专注。

沙沙。沙沙。

更多的,还是那扰人心绪的电流声,在他耳中不断放大,放大,他却不敢关掉耳麦,生怕错过对方的任何一句。

你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

汗水沁出额际,他在寂静长廊飞快奔走,下意识用惯常的步伐隐去了大部分脚步声。

为什幺会这样小心……

好像这样的一幕,曾经也有过。

向身后不断掠去的长廊好像永无止境,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前进,而是在坠落。

失重感在得到这样的认知之后愈发强烈,奔跑中的身体摇摇欲坠,贺云朝呼吸急促起来。

于是,空无一人的长廊里除了他的脚步声,又多了喘息声。

他没有停下,他怕时间不够了。

不够他去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幺。

可是越靠近指挥室,他就越控制不住自己,慢慢地他开始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透着一种不真实的诡异,慢慢地,耳边的耳机电流噪音里,也多了一个喘息声。

一个和他同频的喘息声。

一个和他一样,用特工特有的调试法调整呼吸的喘息声。

那个人好像就在他身边,无形地,呼吸着。

——到指挥室了。

可是指挥室的门,什幺时候关上了?

贺云朝的喘息在调整下终于平静下来,耳边那个声音也随之消失。

但是另一个声音突然说——

[有人在和我们求救。]

熟悉的声音让他霎时头脑空白。

[Lucifer,你去确认下情况。]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松鼠已下线,黑色警告,中心是否异常?]

[请回复,中心是否异常?!]

电流音几度波动后,他听见了另一个短促的回答。

[中心安全,晨星原地待命。]

那声音依然熟悉,却透着和那个人性格不符的冷厉。

晨星。

是他代号的含义,而那个人从没有在任务时这幺叫他。

心里的焦躁在这一刻到达顶峰,他不再愿意忍受无尽的下落,下一秒,他蓦然推开了眼前指挥室的门——

灯火通明。

根本没有燃烧后的破旧痕迹。

可是还等不到他看清眼前的景象,脑海中似乎有一块玻璃陡然碎裂,噼啪一阵尖锐的碎裂声,几乎刺破耳膜,贺云朝痛苦地跪下,抱着双耳嘶吼,世界天旋地转,而他只能任自己跌落旋涡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大张的双手青筋暴起,一张脸涨得通红。

无数血痕自他脖颈、手臂、腰身等各处显现,每显现一道,他便伴随着剧痛清醒一分。

等他渐渐恢复意识,低头时,身上已经满是伤痕,胸腔传来的痛感让他意识到那里已经断了几根肋骨,更别提腰腹正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不知何时,那里多了个洞,很深,这个尺寸,应该是匕首。

他按住伤处擡头,眼前不远处是几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他醒来了。”其中一个阿加莎面孔的男人朝他擡擡下颚,示意身旁的同伴。

他身边同样顶着一张阿莎加人脸的女人冷笑道:“还挺能扛,这幺重的伤还没死。”

“怎幺能让这混蛋那幺轻易死啊,他杀了我们多少人。”

阿莎加人。

为什幺他会在这里?

为什幺他们会在这里?

他们不是应该被作为俘虏囚禁起来了吗?

队长——

重伤之下的贺云朝浑浑噩噩,他依稀闻到一股香气。

“Lu……ci……Lucifer……你还……好吗?”就在他身边,Crius双手被缚,同样跪在地上,口中满是鲜血,几个字之间,还滴滴答答溅落在地上。

除了Crius,还有另外两个诸神小队的同伴遭受同样的待遇,跪在他身边。

贺云朝无法形容那一刻心下的感受,脑中一片空白。

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这个身体,好像根本不属于自己。

那时……他说话了吗?

——为什幺要说那时?

他没有看见父亲。

极致冷静的瞳仁下蔓延过无边的恐惧,贺云朝猛咳嗽出几口血,口中的和腰腹涌出的血先后落在地上,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非常轻微的声音,被隔绝减弱后才传递到他耳中。

然而那是他此身难忘的声音,他发誓,如果没有办法从他脑中抹去,他这一辈子都会陷入在这个梦魇里。

全透的玻璃房中,是一丝不挂像狗一般趴在地上,浑身浴血的贺翎。

和那个拿着匕首在贺翎身上律动的阿加莎指挥官。

饶是从小到大已经学会不符合他年龄的冷静,贺云朝在那一刻仍然仍然目眦欲裂,他不要命一般咳嗽起来,身上的血和呕吐物一起溅了一地,狼狈不堪,一片狼藉。

“哈哈哈——这小子受不了,没见过人做爱——你看看你的队长多享受——”

四下里哄堂大笑。

他听见一贯懂得克制情绪的队友们痛苦呜咽。

他们将嘴唇咬出了血,可是和眼前所见比起来,那痛感仿佛谁都感知不到。

强烈的反胃让他吐到胃酸苦涩了喉咙,一个阿加莎人走上来,故意一脚踩在他背上,扯起他的头发,让他亲眼见证玻璃后的荒唐景象。

他知道战争残酷。

他一直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自认为自己已经对一切漠然无感。

可不应该是这样。

他为什幺失败了……为什幺这一刻成为束手无策的废物?

他甚至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已经持续了多久,以至于他和贺翎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的双眼似闭非闭,恍恍惚惚,好像身上最后一缕气息也会随时消散。

对方每一次冲撞就会用匕首在贺翎身上划下一道血口子。

那些血沿着他皮开肉绽的背脊滑落。

贺云朝紧握的双拳指尖深深扣进手心,可是他的眼眶干涩,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他只是,麻木了。

“真以为你们赢了?”

背后的阿加莎人放肆戏谑——

“我们是俘虏啊,善待俘虏,明白吗?联邦的野蛮人。”

贺云朝眼瞳中的血丝红得仿佛真要滴出血来,紧抿的唇线却不见一丝血色。

“你们队长稍微引诱一下就发情了知道吗,Omega就是个畜生,只会求着人操!”

“好好看着,过一会,你们的军队也要全军覆没!”

是的,毁灭风暴。

当阿莎加人不再是俘虏,毁灭风暴的掌控权也会重新回到他们手中。

“本来我们也没想过一定要把你们赶尽杀绝,没想到联邦太弱了,连你们自己人都——”

指挥室里响起毁灭风暴准备完毕的提示声。

不。

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母亲也在战场上。

还有哥哥。

每个人都在全力以赴抵抗。

这些日子里,他见证了太多毫无意义的绝望和死亡,他经过的一个个村庄,那里流离失所苟活下来的人好不容易才登上联邦军的运输车。

那些死去的平民和孩子……他们又有什幺罪呢?

……

……

贺云朝木然擡头看向玻璃后了无生气的男人。

[今天认输一次,他日就会有另一次。]

[投降不会获得尊重。]

他曾经这样看待联邦的投降提议。

[我会拼上这条命,就是想你们未来不用卑躬屈膝。]

也曾经云淡风轻地承诺。

而现在。

他望向玻璃房内那个破败的生命。

——这一切都错了。

无法抑制的颤抖下,贺云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冷意和沸腾的热。

两种感受疯涌碰撞,他的后颈针刺一般痛起来,这种针刺感沿着神经像四肢百骸蔓延,隐隐的,他身周的空间开始形成一层看不见的磁场,向四周扩散!

身旁传来剧烈的咳嗽声,煎熬间他转头,队友们相继倒在了地上,痛苦狰狞。

他听见阿加莎人咒骂,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但也一个个无法抗拒地倒下,或跪或躺,在嘶吼中挣扎。

可是最先受不住的,是他已经受伤的队友。

从口中咳出的血水喷溅在他身上。

“Crius……”

意识到自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贺云朝凭借残存的一丝意识压抑自己,从牙关中挤出声音。

指挥室中的压力减轻了稍许,原本近乎失去气息的巫锦隐隐约约撑开眼睑。

不远处以为联邦军队使用了什幺秘密武器的阿莎加人努力爬向发射控制台。

巫锦满口失血地艰难吐出两个字。

“继……续——”

他的目光已经渐渐失焦,可是他还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对贺云朝说——

“Lucifer——继续!!!”

作为同生共死的伙伴,诸神小队的队友,一直以来都知道贺云朝的特殊体质,父亲说过,坦诚是并肩作战的基本。

他们从来没有把他当做怪物或者异类,也没有担心过自己会被贺云朝失控波及,还跟着一起帮他向联邦隐瞒。

他们当然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死在贺云朝手里。

“别管我们……”

另一个队友痛苦低语。

“别停下……”

更远处的队友也警告他——

“不、不要做……孬种……”

苦痛折磨之下,贺云朝却一反常态地清醒。

素来沉着的眼中,此刻流露出一分不知所措。

他,也不过二十而已。

见到眼前垂死的伙伴又怎幺能轻易硬下心来,可强行自抑无异于自杀,剧烈颤抖下,贺云朝失血的伤口血流如注,他脸色苍白。

直到巫锦勉强挤出最后一丝极为难看的笑意。

“帮我……和巫绫……说对不起……”

“贺云朝……”

他没有叫他Lucifer,毕竟,这是一个私人的请求。

“替我……”

“回家。”

贺云朝原本没有泪水的眼眶,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滴泪。

母亲从前告诉过他,眼泪毫无意义。

哭泣的人,只能是失败者,因为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哭泣。

也许,确实是这样。

他是个失败者。

这幺想的同时,他渐渐放开对磁场的控制,却忽然发现,也许是玻璃房内的人受到影响相对减弱,也许是阿莎加指挥官的抵抗力更强,玻璃房里的人不见了。

同一时刻,颈后传来破风声。

但是贺云朝的反应力受磁场失控煎熬,比往常都慢了几拍。

匕首的寒光已经闪到了他发梢,忽然之间,一个更大的力量将身后的人扑开。

等他竭力转身,贺翎已经和对方扭打在一起。

说是扭打也不尽然,在磁场的影响下,只能是两个人的奋力挣扎。

但是Omega又怎能是Alpha的对手,须臾间,手握匕首的阿加莎指挥官就占了上风,那把匕首,很快就会成为终结贺云朝的武器。

贺云朝也知道,继续加强磁场,先死的一定是贺翎。

——你,有没有对深爱自己的亲人下手的勇气?

那一瞬间,贺翎的眼神对上了贺云朝。

明明身负重伤,躯体破败不堪,他的眼神却格外坚定。

他没办法夺走指挥官手中的匕首,也知道自己是贺云朝下定决心的障碍。

所以,他选择用自己的身体作为阻力,主动迎向了匕首刃尖——

“之后交给你了……”

“云朝。”

——他的父亲。

——是个真真正正的英雄。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