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牧峰,晚来秋。
莲池半亩,清风鉴水。
明阳疏落照,少年红衣昭。
门被打开了,早就绕回门前又等了好一阵的花正骁,也等得心焰如焦。
他瞬间看向衣冠整齐打开房门的季芹藻,难得有些不那幺尊师重道地飞快把对方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
师傅身上没有哪里不妥,从玉冠到袖口,从衣领到腰带,从外袍到鞋履,各处都是一贯的清雅齐整,君子如玉。
但……之前他在窗前那一瞥,师傅他是只着贴身的白色里衣……抱住了顾采真的。
花正骁心中有些难以消化又无从问起的震惊跟疑惑,但也知道当下不是接连发问的好时机。
而且,片刻之前,他站在窗外朝里张望时,顾采真虽未曾发现他,师傅却是立刻擡眸向他看了一眼。
对方向来温润淡然的眉眼中有一丝异样的情绪闪过,眼尾有些红,面颊也有些红——室内门窗紧闭,又有重重幕布垂帷,加上师傅中途还好像加设了一阵子结界,所以才会让人觉得闷的吗?他在那一瞬不禁想着。
可那是师傅啊,又不是普通人,怎幺会被闷得眼睛与脸都红了呢?
总之,那会儿的师傅,很不像平时的样子。
花正骁吃惊地与师傅对视一刹,对方也不曾放开怀中的少女,而是用绕过采真后背的那只手,轻轻竖起食指点在唇前,对窗外的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这才发现,师傅的嘴唇都好似比以往要红——就算是房子里不透光不通风,可怎幺会连双唇都被闷红了?
不对,师傅为什幺要抱着师妹啊?她怎幺了吗?
但师傅却又垂下了眼眸,那修长如玉的五指张开、落下,柔和地抚了抚少女颅后散乱垂下的如瀑乌发。
而顾采真身上披着的,正是他将她抱来晚来秋找师傅时,后者身上所穿那件白衣。
师傅的衣服又为何会到了她的身上?
难道是她发烧得厉害,开始害冷打摆子了?
可师傅医玄同修,能够对症处理的方法那幺多,又怎会要脱下自己的白袍裹住她?
花正骁一向懂得非礼勿视,虽然不知为何他的师傅会与师妹之间有了这样“非礼”的一幕,但他对师傅季芹藻有着绝对的信任与服从,加上这一幕确实于礼不合,他还是立刻转身走开了。
只是他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在等待门打开的这段时间里,飞速地长成巨大的一团,吐不出来,却又不吐不快,如鲠在喉。
“师傅。”他按下满腹疑虑不表,目光关切地朝季芹藻身后看去。
一个纤秀的人影慢慢出现,正是已然换了一身衣衫的顾采真。
她的头发还是披散下来的,衬得那张明媚的脸更加小了。她从门内朝外走来的速度有些慢,看起来还是虚弱,季芹藻擡手轻轻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她低声说着“谢谢师傅”,身子却不太自然地略侧开了些许。
季芹藻见状收回手去,唇角的微笑更淡了几分。
花正骁没空注意这些,只是急忙上前一步,看着顾采真问道,“你怎幺样?”
“师兄,我好多了。”少女仰头看向他,许是有些不适应室外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不由眯了眯眼睛,加上分外柔和的面庞线条,让她看起来似乎是在看着他微笑,“今早之事,多谢师兄了。”
错落的日光漾进她的眼眸中,本因虚弱而泛着水光的双目有些亮晶晶的,好似两弯只为映出他而波光粼粼的湖。
花正骁还是不习惯被她这样仰视与道谢,嗯了一声就赶忙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打量了几眼,才又问,“不发烧了?”
季芹藻的目光落在少年虚虚抓住的属于顾采真的那截衣袖上,他等了几息,并不见少女将对方的手拂开。
绣着弯月与竹叶银纹的白衣广袖内,他的手腕轻轻动了下,那里仿佛还残存着被细长的白色玉带缠绕束缚的感觉,还有……小徒弟神志不清地握住他腕骨时,那有些灼人的手心温度。
“嗯。”顾采真对着花正骁点点头,几缕发丝扫过他的手背,她轻声说,“多亏了师傅,我发作时的邪气与巫毒都导出了不少,烧也退了,现在好多了。”
她是真的气虚,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说好,花正骁居然耐心十足地就这幺等她说完,她不由盯着他多看了两眼,只见他的神情之中只有认真和关心,她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一天天的,这位花家二公子的性子也一转再转,真是奇奇怪怪。
不过,再奇怪,也没季芹藻奇怪……发生了那种事,他的反应实在让人费解,既不厌她,也不罚她,那临窗一抱就更让她看不懂了。
明明是个很容易就被她用情欲操控刺激的人,怎幺又这幺难以琢磨?
季芹藻看着顾采真面对花正骁时神态自若对答如流,却不由想到片刻之前在室内发生的事。
大徒弟刚从窗前走开,他便被少女轻轻推开。
她的表情看起来又慌乱又羞愧,但已经无处可退,只好拘谨地尽量坐正,又对他说了一遍“对不起”,仿佛犯下了什幺滔天大罪,“弟子犯了大错,请师傅责罚。”
即便他忍着心底的羞耻与尴尬再次劝慰她,发作时的一切都非她本意,他也并不在意。
她却说,“即便师傅大人有大量地不在意,可是弟子在意,弟子也当罚。”
他也知雁过留痕,风过留声,方才他们师徒之间那些出格至极的亲密举动,既然双方都记得,也就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过。
但他还是直言不会罚她,并起誓今日这暗室之内发生的种种,他绝不会让第三人知晓细节,断不会坏了她的名节,让她别有这方面的顾虑。
可她却又说,“弟子在意的是,这般行事,会坏了师傅的修行与清誉。”
季芹藻本就在检讨自己的道心不稳,自制力不够,也在努力克制内心的尴尬与羞耻,却还要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安慰自责不已的小徒弟。他本想要再说几句,她却好似忽然控制不住某种压抑的情绪,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师傅,我一直忍得很好,只要您别再……”
她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季芹藻却被那个“忍”字震了震,想到她之前每次发作时都硬扛幻象,以及那一回比一回过分的失控,还有方才混乱亲昵的时刻,她一遍遍对他所言的“喜欢”,他的心跳又一次乱了节拍。
她想要他“别再”如何?
别再劝她了?
别再“宽恕”她了?
还是别再引导她发作时进入幻象了?
亦或者是,别再……怎样?
凌乱加快的心跳扰得他想不明晰,一时哑然,沉默了一会儿后,只还是说,绝不会因此事而罚她。
而小徒弟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后再次低下头去,却是执意要走。
也罢,这样尴尬又荒唐的事情,她总归要有时间去接受和消化,他此时逼得太紧,她恐怕更要留下心结。那下次发作的时候,她抗拒心更重,反而于她更不利。
但现在,看她与正骁相顾而言的情景,明明她神态自若,将先前的慌乱惭愧都掩饰得很好,季芹藻却莫名觉得有点心中不适。
花正骁观顾采真气色尚可,再听了她的回答,倒是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你……”
季芹藻忽然出言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采真身体虚弱不宜多言,正骁,你先不要拉着师妹说太多的话。”
我也不曾说多少话啊?
花正骁被师傅点了名,茫然得简直有几分委屈,不过他还是及时住口称是,而后又看了一眼也垂头不语了的顾采真,再看向自家师傅,向后者请示道,“师傅,那我现在送师妹回去歇息?”
“多谢师兄。”
“不用。”
顾采真与季芹藻的话同时出口,意思却截然相反。
白衣如玉的年轻仙尊看着小徒弟惊讶地擡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逃避似地撇开了目光,而后朝着也正不解看向他的大徒弟的方向退了一步,仿佛现在就想跟着她师兄走,马上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他心底那股不太舒服的奇怪感受,又莫名地加重了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