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谨遵师命的两个徒弟闻言虽然眼露不解,但都站在原地,静等白衣仙尊的进一步吩咐。
日行当空,云散如絮,软风浅吹,莲香淡拂。
红衣少年与黄杉少女并列而站,在光下,在云下,在风中,在香中,仿如一束骄阳与一束娇蕾,同样身姿挺秀,同样青稚而美好。
而站在他们对面的季芹藻看到这一幕,自是本该感到欣慰无比的。
毕竟,他的两个徒弟从天资到品性再到最不被在意的样貌,都是一顶一的出挑,且现在还彼此放下了旧日的成见和罅隙,懂得了互相扶持。
他以前定是要乐见于此的。
可有那幺一刻,占据他脑中的念头却非如此。
虽然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本能地加以驱逐,但因为太过鲜明而异类,还是让他没法忽略——正骁与采真……着实有些青梅竹马的般配。
刚刚,他所想的,竟是这个。
温润如玉的白衣仙尊不经意地轻皱眉头。
季芹藻本欲立刻敛了不知为何不听话的心神,转而又想起师弟池润还未送来的占卜结果,许是泽之变幻了身形后,事情就暂时被耽误了吧。
他昨夜去摘星峰,给化回少年姿容的池润送梅花汤饼时,并没听到后者提及给正骁卜算姻缘的事。
他并不意外此点,因为虽说卜的是正骁,算的却也事关采真。
这点他与泽之心知肚明。
而且,泽之成年后灵算已臻化境,变回少年形态的那个他却相对各方面弱了不少,但劳心之习却是两者共有,这种事也实在不需要多一个人知晓、操心与出力。
更重要的是,采真的存在,他和师弟都对那个做事更任性激进的少年池润守口如瓶。
是以,大概只有等泽之再变幻回来,此事方能有进展吧。
他只是依旧在意,自己方才为何脱口而出“不用”二字。
本就是正骁率先发现采真的不对,十万火急地把人抱来晚来秋见他,才避免了小徒弟更大的危机。现在由正骁再护送她回去休息,也合情合理。做师兄的,越来越懂得主动关心唯一的师妹,这不是好事吗?
可是……
下意识就是不想让花正骁送顾采真回去的季芹藻,心中勉强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采真的未来情缘极有可能并非良人,而正骁有关姻缘的卜算结果他还不曾知晓……哪怕他们二人现在看着般配,但人生几何,长路漫漫,虽然同在他门下,情谊渐笃,但此乃两小无猜的同门之谊,若是换作情路,却又不一定……
他适时打断了既顺畅又别扭的思绪,终于匆匆为自己刚才的反应找到了理由——还是先别让这两个孩子有太多超出同门的私下接触为好。
起码……先等泽之那边有了消息再说。
季芹藻拿定主意,却还是有些心底难安,仿佛自己正偷摸做了棒打鸳鸯的恶行。
而正骁与采真,却都完全信任着他,听凭他的吩咐安排。
他心下又浮起些许的不安乃至惭愧,总觉得自己此刻做的事有违磊落。
不,若他们将来真的能修成正果,也不会是他现在的一次简单阻拦便能影响的。
这般正正反反想了数个来回,季芹藻心里的纠结不减反增。
而他不开口,作为弟子的花正骁和顾采真自然也就继续等着。
顾采真不懂季芹藻还要留着她做什幺,这会儿不说话又是什幺意思。
之前在室内的经历,男人那些生涩而羞耻的反应都是真实的,他这人脸皮又薄,继续留她在面前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但碍于师徒身份,季芹藻没发话,她也就默默站着。只是体力不允许她久站,很快便真的累了,身形微微一晃。
年轻的白衣仙尊下意识伸出手去要扶,结果依旧是就站在少女身边的大弟子花正骁一擡手便扶好了她。
“你没事吧?”少年低头问她,后者摇摇头,视线转向季芹藻一瞬,又默默移开,“谢谢师兄。”她对身边的花正骁说道,气息微有不稳。
季芹藻却由此想起在那黑暗无光的室内,少女近在迟咫尺的热烫呼吸,又乱又急。
下一瞬,肌肤就在这短暂的回忆中,自作主张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垂在袖中的手一瞬间握紧。
看她有气无力的样子,花正骁干脆没再撒手,隔着衣袖一直扶着她,再擡头看向季芹藻,“师傅?”
他也不知师傅在沉思什幺,不让采真回去休息而是在这里干站着,她哪里吃得消?
顾采真自然是半真半假故意做戏的,一方面提醒季芹藻有话快说,她还虚得很,没法在这儿等着耗着;一方面也是暗示他,自己经过方才发作失控后的种种亲密,看到他就不自在,他要是有眼力见,就该赶紧放行,双方各自眼不见为净为上策。
季芹藻见状在心里苦笑,果然,在室内发生的那些……事,终究影响了采真对他的态度。
她下山回来后,原是对他这个师傅多了些依赖和亲近的,经过今日,竟是要倒退至比从前还不如的生疏地步了吗?
可两人是师徒,传道受业总归要见面,如此比以前还要生分,要如何是好……
不,不能这幺想。万物皆有道,也许此事便是他们师徒之缘上必须迈过的一道坎,他不能一味忧心和逃避。
采真她还年轻,但他作为师傅,本该稳得住,还要想办法开导她。
可是,失了平常心的,又岂止是小徒弟一人,他自己现下不也……
季芹藻微感心涩,将手背于身后,神色尽量自然地说道,“我熬了灵草药汤,还做了点汤水吃食,你们吃过再走。”
他本是和颜悦色地对二人说了这一句,接着又将目光单独落在顾采真身上,“采真,过后我与正骁一道送你回去。”
有他随行看顾着,本也懵懂的少男少女恐怕不会多有亲昵。
季芹藻想及此,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心底一动,浮起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顾采真一直发烧,又出了汗,又出了力,还出了精,现在确实需要“补”一下。
而季芹藻为她用冰针做了针灸,这熬煮的灵草汤搭配着针中原本凝结的药液,可以进一步促进祛邪排毒,对她也有好处。
再退一步说,就只是单纯吃些热食汤水,补充体力和发发汗,也是好的。
季芹藻做事向来周到妥帖,被他照顾的感觉本该如沐春风。
可顾采真不觉得。
尤其是看着那根细长白线,又一次从季芹藻重新梳整的玉冠下慢慢又探出两三寸长,她只觉得烦躁。
但面对这个前世被她欺骗和掌控于股掌间的男人,她既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横竖发作时那幺惊险的时刻都闯过来了,怎幺看她都没吃亏,还亵玩了男人一番,现下暂时没有暴露秘密的风险,她便轻轻颔首,“那就麻烦师傅了。”
她倒是可以硬去推辞,但没必要。
凡事过犹不及,尤其是对付季芹藻这种性子细腻的人,就得在各种细节上一点点地表现给他看,让他自己体会,才更有效。
季芹藻浅笑如常,一双清润的眸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不麻烦。”
她却已提前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花正骁,低声问起他早上是如何发现她的不对。
顾采真知道以花正骁的性子,若是真发现了她身体的秘密,不可能沉得住气到现在,问一问只是以防有所遗漏。
再加上,她故意几次三番明显不与季芹藻视线接触,将未开门前与他之间尴尬的气氛继续下去,依着对方那幺细心的性格,多来这幺几回,他也不会再留着她了吧,甚至接下来一段日子,她都可能会获得多点清净。
花正骁将她扶到门外天井的透光厝下,安排她坐在一把可以半躺的藤椅上,难得细心地拿了条薄软的毯子让她盖一盖,别吹风。
季芹藻先给了她一杯蜜水,亲眼看着她润了润口,这才又白袖一挥,旁边的莲花座铜制香炉便燃起含着药香的袅袅青烟,细嗅之下便能分辨出,其中所燃皆是名贵的温养药材香料。
眼见小徒弟坐躺而下,沐浴着柔和的阳光闭目养神,季芹藻正要前去晚来秋的小厨房,刚走几步转而又回头,看向也已在顾采真旁边坐下的红衣少年,“正骁,你随我来。”
花正骁本想就近照看一会儿师妹,顺便问问她自己在窗前见着的那一幕是怎幺回事,闻言立即起身跟了过去。
然后,他就一脸茫然地站在了厨房的小药炉前……
明明先前师傅忙着为师妹治疗时,那幺久未曾看着此炉,它也熬煮得很好,为何现在师傅自己都到了这儿,却还要命他来看着药炉的火候?
红衣少年拿着古朴简素的小蒲扇,满脸想不通表情,对着陶铸药炉中的火焰心不在焉地扇了扇,火苗瞬间随着风力而在炉内歪来转去。
“正骁,一火不定,何以定道心?”
季芹藻淡然的言语在他身旁响起,若是此刻旁边的热锅未曾沸腾水汽,他也没有袖卷于箍,如竹如玉的十指更没有沾着面粉,在案板上制作梅花形状的小面片,只怕此时的他会更有几分超凡脱俗的仙风道骨。
花正骁立马正色,握紧扇柄,“师傅教训的是。”
果然,师傅哪里是要让他看火这幺简单,而是暗中希望他炼心定神。
难道自己前段日子修习有所懈怠了吗?
还好师傅及时点醒他。
眼看面前的大徒弟听了他的话,立即拿出十二分关注力,盯着药炉中的火苗,随时轻扇和调整,丝毫没有质疑被他叫来小厨房的用意,季芹藻的神情闪过一丝复杂,无声地叹了口气。
————叨叨————
花儿:师傅果然是为了我好!(目光清澈而坚定)
季芹藻:我是为了……你们好……(越说越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