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往事

一直静静地倚在一边墙上的长义直起身:“那幺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还有没有刚才锈刀的碎片。”

她摇头。

“没关系,请你就留在这儿吧。”

说不上是什幺心情。她这幺多年来并没有很积极地去寻找她的母亲,一是知道无可挽回,二是找到了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悲痛过母亲的突然离去,怨恨过母亲带走了她的整个世界,哀叹过自己的孤苦伶仃,但曾经这些杂乱的情绪在十几年后面对着母亲的遗骨时却如同沉在水底的淤泥,再也没有起伏,再也没有动静。

就只是沉默地看着连关节组织都腐烂消失的白骨。

长义走到她身边,试探性的碰了碰她的手。她依旧望着母亲的头骨。

见她没有更多的反应,他就把她抱进怀里。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仍一动不动。

“如果需要宣泄情绪的话,这里也没有别人。”

她叹了口气,伸手回抱了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我没事。……不,也不是,保持这样一会儿就好。”

藤香给人以片刻的安心感。他们静默着。

不过很快她就擡起头。

“我没事了。想想怎幺出去吧。”

他放开她:“虽然很残酷,我觉得分析一下令堂的死因可能会有点启发。”

“还有锈刀其余的部分。”她颔首。

“那个就由我去找。”

长义说完就从洞口下去了,几乎同时传来了落地的声音。她回过头,再次面对遗骨,深呼吸一个来回。握紧拳头。

“冒犯了,母亲大人。”

她把尸骨推向一边,露出被覆盖十几年的地面。然而并没有什幺。

原本用来存放符札的袖子里层什幺都没有。布料不堪一击,但衣着本没有破损。肌襦袢领口和右手袖口部分染上了深褐色,又以领口的部分面积较大,几乎向下染过了整个右前襟。

刎颈自尽吗……她停顿片刻,强行把大脑里的画面消除掉才勉强继续下去。

骨骼全部,除了腰椎的压缩性骨折和右手的焦黑,没有缺失,完好无损。

所以她的母亲在踏入陷阱之前,几乎是无伤的。以记忆里当年那个的实力,应该没有遇上需要用完符札才能击退的敌人。

那幺是在这里用完的?

她站起来,在阁楼上来回踱步。整个阁楼的地面和墙面都没有画过阵法或者贴过符的痕迹,甚至搏斗的痕迹也没有。

……真的没有吗?

地上焦黑的手指骨和刀柄。

又是为什幺要自尽。

——孩子,时间溯行军什幺的老朽不太知道,不过靫笼之术,老朽知道一种变化式,以后你万一有机会遇上,可以看看是不是这样。

——以根基为“管道”,施术者可以直接吸取猎物的灵力,而不需要等靫笼完全封死吞食整体。对付强大的敌人,这招甚至可以借力打力,但处理不好靫笼也会反噬施术者,过于凶险。

——有异常灵力升高和波动,在一次灵力爆发后输出量逐渐趋于平缓。

她揭起右手心的纸人,放出的灵力火苗一般,但很快就熄灭了。

不,不是熄灭了。而是被吸收了。她把纸人贴回去。

正在此时长义翻身上来。

“抱歉。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什幺都没有。对了这个先还给你。”

是短刀的刀鞘。她叹了口气接过。

“是吗……找不到就算了。我有个请求。”

“什幺?”

“你的披风借我用用。”

他看着她在地上摊开他的披风,心里当下明了。206块骨头需要时间。他伸出手,但又一想不太妥当,最后把那边厢的两截断刀和刀鞘拿过来。

“谢谢……回去我给你洗干净。”

“也行吧。”

“长义先生,”她一边手里动作着一边问,“政府认为是变种的靫笼术的话,有研究出来是什幺样的变种吗?”

“我记得当时档案里写的是‘根基’形式不同。”他回忆起来,“据俘虏供述,阵法是以符札的形式贴在需要的地方。”

“增加了不确定性。”她点点头,“贴在某个时空缝隙,把付丧神送进去,引诱审神者上钩……”

“直接进去画完出来不也一样吗。而且你刚才说这里应该是外部做法。”

她看向长义:“你见过那种符札吗?”

后者摇头:“据说从几个俘虏身上都搜到过,但全都销毁了。”

“俘虏吗?”她从口袋里掏出锈刀,又把鹤丸断刀拿起来,“溯行军把鹤丸引进时空缝隙,在打斗中把靫笼符札贴在鹤丸身上,以鹤丸为‘根基’做出了靫笼,这里只有发动过程也就没有术法建立的痕迹。而阵或者说符文本身又是‘封条’的作用……”

“……审神者进入之后,‘封条’姑且不论,必须破坏身为‘根基’的付丧神才能出去。阴险毒辣的一招。”

“被选中的付丧神还都是才和审神者有过亲密行为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长义一眼,“如果能在极度紧急的情况下想到这一步,大部分审神者可能还是会因为付丧神出于护主自行了断而逃脱,但那个人绝对不可能。”

断了的本体。殉情。很容易想到的事情。

刚被强行排挤出的画面又在大脑中回放。

“家族里的长辈也提出过一种可能性,‘根基’还留作‘管道’用,施术者从管道直接吸取被困者的灵力,这可比原型术法效率高多了。”

她把焦黑的刀柄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手一抹,表层黑色的焦末掉了大半,露出的刀柄上竟然贴着一片札。

“……这是我的猜想,当年我母亲被困在这里后,发现自己除了折断鹤丸逃生无望,就通过在管道中放出大量灵力反向轰击溯行军的施术者,所以指骨和刀柄都有被灵力灼伤的痕迹。你说的监测科监测到了无法定位的灵力波动异常,然后不管怎幺说敌方的施术者也死了。”

他把刀柄又递还给她。

“‘小鹤叔叔’……”她抚摩着上面大致完好的符文笔画,“想必当时也坚持不住了吧。我母亲再怎幺有能,也做不到在没有御守的情况下复活断刀。”

“所以即便‘根基’毁坏,令堂也没有从这里出去。”

没有启开的封条就是另一个证据。

“……昨晚说到的潮汐锁定,就是我用来形容我母亲的。”

她深呼吸一个来回,捧起头骨,抚摸着只剩空洞的眼眶。

“时政最早的一批审神者,本名鹤见。也因为这个名字,在遇到鹤丸国永后,便觉得是遇到了自己的命运。”

拇指抠进了空洞。生与死,皮肤与白骨。两者用力摩擦发出干涩的声音。

“母亲早年的经历十分复杂,她没有见过自己的生父,也不知道何为家人何为感情。——我也没见过我的父亲。”

她叹了口气,头骨被放在叠好的和服上。

“当年这个单身母亲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就职了审神者,遇见了鹤丸国永。至少从女儿的角度来说,‘小鹤叔叔’几乎成为了自己父亲一般的存在。但是——”

她拿起满是刮痕的刀鞘。

“——但是在这之前,母亲各种意义上都不是正常的母亲。”

最后几个词轻得几乎听不到了。她拿起卷刃卷得一塌糊涂、又凄惨地断成两截的刀,按顺序归入刀鞘。

“鹤丸国永是她的全世界。她的眼中只有鹤丸国永。”

她把已经死亡的刀放在了头骨前面。

“……就如同月亮永远只有正面对着大地。”

说完这句话她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拿起刀放在一边,单就人类的部分开始打包。

“怨恨令堂吗?”一直正坐在一边看着她的长义开口问道。

“那是当然。做不到一个合格的母亲,也做不到一个合格的审神者。丢下一本丸的部下殉情,她不知道有至少一个联队数量的时溯军就埋伏在本丸入口,等她灵力一消失就突破进来。”

史称丁巳事件的那起悬案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丁巳年。时间溯行军利用人性的弱点,以刀剑男士为诱饵设下陷阱,有预谋地捕获一名现役审神者致其失踪,另派遣部队伺机侵入该审神者的本丸并摧毁之。时间政府虽及时赶到歼灭当场的时溯军,但由于审神者疑遭神隐本丸已全灭,只留其幼女幸存。山姥切长义对这段干巴巴的叙述再熟悉不过,也曾多少次被派到C区调查受害审神者的下落,但从来都一无所获,直到后来他那对事件始终抱有疑问的原上司调任,暗中的调查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在多年后机缘巧合遇上事件亲历者,甚至见证了当事人之一的结局。

“那幺现在还恨她吗?”

她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谁知道呢。”

自懂事起自己就只能看着母亲的背影,偶尔与母亲并行的鹤丸会回过头来对着她笑,但总会被母亲拉走去往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自己早已习惯,反而是陪在一边的光忠几个会露出些许失落的表情,再回过头来安慰心如止水的自己。

甚至事到如今。白骨和断刃,他们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事到如今。

大脑里流过带着情绪的回忆,手上无意识地把已经叠得密不透风的包裹机械地翻来覆去。最后她终于回过神来,揪着他披风角上的流苏打上结,算是打包完成了。

“……所以长义先生,我不想变成我母亲。人是很容易被感情左右的生物,我母亲因为带入了私情毁灭了她的本丸,这回被困的那位也是因为私情而遭难。”

他似乎还想说什幺,然而被她塞了包裹在手里。

“总之我们先出去吧,你有什幺想说的我随时洗耳恭听。”她拿起破旧的鹤丸,“出去以后我再联系一下被困的那位,让她自己找找‘封条’和‘根基’,希望别是要断刀的情况。”

说完她就从阁楼的洞口跳了下去。拔出了扎在承重柱上的短刀,她退到一边,很快长义也拿着装着遗骨的包裹落地。木质地板似乎有点承受不了总计三下这样的重击,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她站到他身边,猛的扯下断刀柄上的符札,抛向半空,随后在其落下之前举起手里的短刀朝向纸片一指,青色的火焰瞬时就吞没了陈旧的纸张。他们所处的天守阁立刻就开始摇晃,本来只是些微的荧光变得耀眼,木头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越发强烈,最后有如大地震一般。

混乱中她感到自己被长义带着躲到角落。

“你不会的。”

隆隆的噪声中长义凑在她耳边说道。她想回抱,但又无法放开双手的刀。

所幸空间的崩塌持续并没有多久。等到一切都停息后,她在他的怀里睁开眼。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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