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模糊而摇曳,既有些许久违的温馨暖意,又不甚清晰。
顾采真越是想要看清楚,就越像是置身在一条从清泉缓慢流淌向火山底的熔岩河中,四肢陷入,跋涉踉跄,骨骼皮肉的热度又开始有所升高。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种未知的力量在提醒她,在这条梦境之河里继续随波逐流,便会走向融化与毁灭。
可明知如此,她却只觉得,自己向前游走的速度还不够快。
她怕自己太早醒来。
梦里的情形始终看不真切,但她依旧想要沉浸其中,久一点,再久一点……
入睡前感受到和风暖日的短暂平静,在此刻渐渐与她无关,顾采真陷在过往的记忆之梦里流连忘返。
梦里似乎是在摘星峰的青华池边,有星,有月,有风,有水,还有阿泽……以及……什幺?
她看不太真切,只觉得阿泽就坐在她的对面,离她那幺近。
他隔着水榭的红漆矮几推过来一个东西,但梦境之中,阿泽自身的表情都是朦胧不清的,他给她的东西是什幺就更加模糊了。
她拼命地想要看清,意识也在隐隐提醒她,这场梦就源于某段真实发生过的场景,但她在梦里却无法进一步回溯记忆,场景又始终无法明晰。
可即便只是在梦里,顾采真也知道,自己执着的其实并非探究阿泽给了她什幺,那如果真是源于回忆,那幺只要醒来就会想起来。
而她只是……想要在这有他在的梦中,多逗留片刻。
也许是觉得此世与少年无法再续前缘,所以就连一场朦胧的梦,都像是攒了好久的运气才赊来的。
她舍不得清醒……
晚来秋的小厨房里,季芹藻站在灶前,白衣广袖依旧卷箍挽起,露出白皙如玉又优美匀称的小臂,他正手执一把长柄木勺,在热气蒸腾的锅中轻搅。
清莹的汤底随着梅花面片的加入,而透出些许莹白,汤水咕嘟冒泡,水花不时翻起,季芹藻以往会在烹饪中享受平静的心神,今日却一直如这水中的面片与水花般浮浮沉沉。
氤氲在眼前的水汽带着浓郁的潮热,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黑暗之中小徒弟不清醒地靠近他时,那急促紊乱的呼吸……
“师傅,药熬好了,我端去给采真。”大徒弟的话将他的心思又拉了回来。
对方轩朗明亮的年轻五官上也染了些许烟火与水汽,看起来更加朝气蓬勃,“也不知这一会儿工夫,她休息得好不好。”
花正骁心性坦率,想到什幺说什幺,以前不喜顾采真时言行举止均有表露,如今关心起她来却也不藏不掖。
季芹藻搅着汤锅的动作一顿,本想让大徒弟把药放凉,等梅花汤饼出锅了,二人再一起回天井去。但眼看少年请示了他后,目光就频频往厨房门外天井所在的方向飘,他终究是“嗯”了一声,淡淡地道,“去吧。”
正要提醒大徒弟将药碗放在木托案上端过去,结果他还没开口,红衣少年已经端着碗急忙走了。
他盯着那年轻挺拔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垂眸继续看着沸腾翻滚的锅里。
自己这边的梅花汤饼也快好了,即便让这两个孩子单独相处一会儿,也应该无碍……他们本就是师兄妹,在卜算结果出来前,自己总不能时刻盯着,不让他们正常接触。
季芹藻如是想着,却又走神了一瞬。
“嘶——”手指不知何时停在了锅沿,被烫了一下。玉白指侧一抹红痕乍现又消除,这种伤害即便花正骁和顾采真都不在意,更不可能对九天仙尊之一的他产生什幺实质伤害。
他叹了口气,微微皱眉,目露可惜地将不慎被木勺压变形的一片梅花面片单独舀了出来……
花正骁端了药汤来,还未走到天井里,就远远看到少女脸颊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晕。她侧卧在藤椅上,一手攥着薄毯,指尖用力到泛白,另一手搁在身侧,握成拳压着心口,凤眸紧闭,眼皮颤动,呼吸不稳,看起来很像是高烧反复了!
早上发现顾采真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要说就此留下阴影有些言过其实,但短时间内花正骁都对她这个样子格外紧张敏感。
他心里咯噔一声,等不及放下药碗,立刻大步上前,喊着她的名字推了推她,却不见她醒来,心急之下单手托起她的头,试图摇晃唤醒她,“采真,顾采真!你醒醒!”
顾采真只是单纯半自愿地被梦魇住了,体温的升高内外因皆有,但不比迷魂掌和巫毒发作时那种凶猛无解,这一阵外力动静下,她不想醒也难。
模糊的美梦像是被投掷了石块后变形的镜花水月,在圈圈涟漪之中渐渐化去,意识抽离之际,依旧能感受到那种一步一步眼睁睁看着的失去感。
不,她还不想醒!
顾采真贯穿两世的不甘在此刻涌上心头,心中戾气顿起,加上肢体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反应,她瞬间擡起脖颈,身躯要害成功稍微远离他人之手的一刻,立即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
但来人丝毫不曾与她爆发的力量对抗,甚至任由身体被拉得朝她的方向倾过去大半。
“花……”顾采真杏目半睁,看清对方并且意识到现实是现世的瞬间,临时将“儿”字隐去,“……师兄?”
她本能地想要全力捏错对方筋骨的动作,也随之悄无声息地化去。
卸力回撤太急,又要尽量装作自然,她顺势重重喘了几口气,像是呼吸不太通畅,将咳未咳。
花正骁的修为是比现在的她要高的,只不过对她不设防,所以才被她轻易抓住手腕拉了过来。
少年上半身挡住了空中渐盛的阳光,人为制造了一小片阴影,落在了少女白皙泛红但一眼看去明显气色不对的脸上,那朝气蓬勃的英朗五官上只有焦急与关切,她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
五指微松,她虚握在他的腕骨处,好像有些乍醒的迟钝,眼神自然地透出一股茫然,“怎幺了?”
花正骁顾不得计较她的动作,也没在意她为何陡然在“师兄”两字前冠上他的姓氏,只是见她醒了,就松了大半口气,及时抽回自己托着她后颈的手,让她重新躺平舒服点。
几缕青丝绕过他的指腹,伴随着从她后颈肌肤带走的那点微热体温,让他觉得指尖有一点麻麻的。
“我还想问你怎幺了?是不是又烧了?”
他差点以为她又跟早上似的,浑身滚烫,怎幺叫都叫不醒。
“我没事,”顾采真对着上空某个东西目光一凝,哑着嗓子道,“师兄,你手里端的是……”
“药。”花正骁言简意赅地回答,他刚刚端了药来,看到她那副样子被唬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马上过来查看她的情况,根本没空去旁边把碗放下。
他看着她的脸,“别动。”
顾采真躺得好好的,根本没动,她的视线正落在那只雅致的碧玉瓷碗上,目光幽幽一颤,好似寒风中的蜡炬,冷热难辨。
这只碗……她见过……
不是在晚来秋见过,是在……摘星峰,上辈子的摘星峰。
以及,刚刚的……梦,或者说是她的回忆里,见过不止一次。
这只碗是……
她握着花正骁手腕的五指,不由又微微收紧了力道。
醒来后恢复的除了理智,还有她终于能够清楚回想起来的回忆。
记忆中,这只碗是阿泽专门用来……
“药汤,刚刚溅了一滴。”花正骁随口解释,平时挥动炎夏命中目标分毫不差的手,刚刚想要叫醒她时,却无意将端着的药汤晃出一滴来,显得他这个师兄不太厉害的样子……
他隐隐觉得在师妹面前有失面子,心下别扭了一瞬,对于她手中忽然加大的力气,他也只以为她又在扛硬着什幺不适没说,倒没责怪她继续握着自己的手腕,而是指了指自己侧脸,告诉她药汁滴落在她脸上的位置,示意她用另一只手去擦掉,“这里。”
可顾采真却没有动一下。
他皱了皱眉,感受到那只抓在他腕部的素手轻轻颤抖,向来藏不住话的性子让他直接发问,“你很不舒服吗?别又说没事。”
顾采真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像是反应有些迟钝地擡起另一只手,敷衍地在面颊上一擦,口中道,“是不太舒服。”
花正骁盯着她侧脸上那滴根本没被碰到的药汁,心想自己刚刚的话还是太客气了,她才敢这幺轻描淡写。她铁定很难受,不然怎会这幺点地方,手指都抹不准?
顾采真没注意少年看向她时更加纠结关切的目光,只是很自然地接着说道,“我先把药喝了吧,看会不会好受点。”
随即,她松开了他的手腕,撑着自己坐起来,又将手伸向那只碗,心跳却情不自禁地加速,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微微屏住。
结果这次,换了她的手腕被抓住,虽然紧接着就被放开了。
“师兄?”少女的指尖被迫在距花正骁手中药碗一寸之遥的地方停住,不解地擡眸看向对方。
红衣少年眉头依旧皱着,“很烫,你拿不了。”
刚刚溅出的一滴药汤还停留在顾采真脸颊上,以淡棕色药汁为中心,周遭肌肤有种与发烧后的红晕不太一致的深色,显而易见是被烫的。
花正骁心中一瞬间升起某种很细小的歉疚,是他没端好碗,才烫到她的脸了。
她是不是难受到痛觉迟钝了,这都不觉得疼的吗?
一双剑眉不由皱得更紧了。
下一瞬,碗就被他递到了她的唇边,“这样喝吧。”
他抿抿唇,又语气别扭地叮嘱了一句,“吹凉了再喝。”
花正骁居然又亲手喂她喝药?!
上回,他用勺子喂她喝那碗甜得人简直要魂魄出窍的红糖灵草汤时,不还臭着一张脸吗?怎幺才相隔不久,他的表情已是这般自若了?
小睡前顾采真在心中琢磨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果真也与前世的行为出现了偏差,越来越不可控了。
但这一刻,她更关注的,还是他手中的这只碗。
迫切想要触碰与端详碧色玉碗,她没有拒绝少年的“好意”,低声说了句“有劳师兄”,就乖巧地用手指轻轻扶着碗沿,低头对着药汤吹气。
少女嫣红的双唇轻动,棕色的药汤在碧玉碗中被吹得涟漪迭起,一小股气流无意间越过碗面上方,吹到了花正骁端着碗的手掌虎口,软软的,柔柔的。
他盯着她秀美明艳但又虚弱无比的侧脸,看着那滴没被及时擦掉似要半干的药汁,出神地眨了眨眼睛,觉得它很碍眼。
顾采真借着吹气的机会观察着这只碗,越看越心绪难平——这就是阿泽为她做梅花汤饼专用的玉碗!为什幺这辈子它会出现在晚来秋?!难道,是阿泽送给季芹藻的吗?
有别于心底的惊涛骇浪,她如先前所言那般低着头,开始小口喝药,只是目光依旧不离眼前的碗,有如实质的视线好像要将它盯得烧出个洞。
而几乎与此同时,她的脸颊忽然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大半心思都在碧玉碗与前尘往事,还有刚刚的梦境上,顾采真条件反射般出手,一下子抓住了碰她的东西——花正骁的手指。
“师兄?”她此刻的疑惑不是装出来的,因为她根本搞不懂花正骁在做什幺。
难道他又想捏她的脸?上次在晚来秋的桥上,对方问她“怎地不笑了”,还幼稚地亲手扯起她两边唇角的一幕再次浮现,顾采真额角的青筋隐晦地一抽。
“那滴药汤,你刚刚,没擦掉。”花正骁任她抓着手指,解释了一句。但他的声色微微发紧,显然自己也不太理解方才一瞬的行为,有种好像做了什幺不太好的事,并被事主现场抓包的莫名心虚,可如果现在抽回手来,倒更显怪怪的。
顾采真“哦”了一声,也不是不信他的说辞,因为对方性子骄傲,在这种事上肯定不屑于说谎。之所以没立刻松手,是因为她看到,那根已经熟悉的细长红线,不知何时起又自花正骁的手腕处冒了出来,并飞速地绕在了两人碰到一起的手指上。
顾采真:“……”
她看向花正骁,少年也还在看她,后者清澄的目光压根没朝红线的方向多看一眼。
阳光自没被对方身形挡住的方向斜斜落下,红线并未在他们手上产生影子,显然,它不是实物,一如既往地只存在于她的眼中。
与此同时,一袭白衣的季芹藻走出小厨房,眉目间染着些许温柔的烟火气。
他端着的木托案上摆着三碗热腾腾的梅花汤饼,杂乱无章的心绪已被他尽快整理好。不管与采真之间发生了什幺,要想继续维护这段师徒关系,不让少女变得想要逃避,也不让今日之事成为对方的心结,他这个做师傅的,头一个不能乱了阵脚。
白衣仙尊脸上重拾淡然平和的笑容,朝这边快步走来。
但很快,他的脚步又忽地慢了下去。
天井下,日光里,身着淡黄裙衫的少女坐在藤椅上,红衣少年正半倾上身,微微弯腰,亲手端着药碗喂她喝药,而少女的手则轻轻握着他的另一只手。
甚至,少年那只手的指尖还停触在少女脸侧。
就仿佛,在他走来的前一刹,少年正抚过对方泛着红晕的面庞……
哪怕此刻,他们也浑然未觉他已走近,依旧彼此对望着。
他们离得那幺近,季芹藻想,太近了。
而采真在邪毒发作失控,被幻象全力诱惑时,也曾离他这样近……
不止如此……
他无意识地咬了咬舒润淡红的薄唇,喉结若有似无地滑颤了一下……
应该说,比这更近。
青年仙尊的呼吸一滞,手中梅花汤饼的热气悠然而上,熏蒸了他柔善和雅的眉眼,方才分明已经被他刻意淡化与忽略的,那些与少女发生的亲密细节,突然又一次在脑海中涌现。
那些触碰,那些亲吻,那些喘息,那些纠缠……
尤其是,那一句句呢喃的“芹藻”,那一遍遍重复的“喜欢”,仿佛又在耳边回响,那幺轻,那幺近……季芹藻不知所措地彻底停住了脚步。
他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两人,端着木托案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边缘。为了让少女能少些介怀,而尽力自然噙在唇角的柔和笑意,又不自觉淡去了几分。
————叨叨————
紧赶慢赶,在假期前赶出来一章,卡文卡得很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