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度和雅的青年仙尊向来白衣如云超凡脱俗,此刻心情却乱如碎云。
不受控制的回想令他双靥带热,眼看着天井中两个徒弟间两小无猜的举动,他又不免眉目深深。
从来云淡风轻温润儒雅的如玉面庞,此时也像是飘来了几朵乌云,神情怔忪间似阴似雨颇难定,的确不复方才踏出小厨房那一刻的勉强放晴。
但季芹藻只是放任这让他倍感困惑的反常心绪波澜了一小会儿,就无声叹了口气,不让它继续影响自己。
他略一收整心绪,故意提声清咳两下,才重新提起唇角微扬的弧度,继续走向天井。
日头又在空中前移了些许,阳光明而不烈,温柔宜人,微风吹得不远处的竹竿簌簌竹叶沙沙,一派动中显静,清幽闲适。
刚好喝完药,顾采真闻声五指一松,花正骁的手指得了自由,连忙收回手站直身,转头看向自家师傅。
顾采真也在看到季芹藻所端的木托案时,目光再次凝起。
那上面,放着与花正骁手中盛药所用完全一样的三只碧玉瓷碗!
在她身侧立着的红衣少年赶紧放下手中空了的碗,要上前去接木托案,季芹藻却摇摇头,亲自端来,放在了藤椅旁的边桌上。
一排三只玲珑剔透的碧玉瓷碗里,全都盛着热气腾腾的汤饼。
呈五瓣梅花状的白色小面片个个精巧雅致,看着薄软弹韧,清汤之上撒了些翠绿的灵草碎末,与莹白的梅花面片一并漂浮晃悠,清咸可口的气味随着热气扩散开来,可谓色香味俱全。
梅花汤饼!
顾采真的眸光难以遏制地一缩!
这是独属于她与阿泽幽会时会吃的食物,阿泽偶尔才做一回,一次永远只煮一碗,也只给她一个人吃。
为什幺,先是这碗莫名出现在了晚来秋,接着季芹藻又原样端出来三碗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梅花汤饼来?!
只要事关阿泽,顾采真就极容易情绪化。她再如何心智坚韧,到底先前发作时身心俱疲,现在正是心神薄弱之际,接二连三的意外发现,难免加剧了她的心绪不宁。
“阿泽,我想从头到尾看你亲手为我做一碗梅花汤饼。”
“不行。”是断然拒绝的语气。
“阿泽,为什幺你不多做一碗,总是看着我吃?”
“我乐意。”是别扭至极的口吻。
“阿泽,我们分食一碗可好?”
“不好。”是隐约生气了的语调。
“阿泽,那就分吃一口吧,可以吗?”
“不可。呜!顾采真,你!呜……”是突然被渡了半片梅花面片入口后,又被亲得没法出声的凌乱呼吸声。
“阿泽……阿泽……”
明明心下无法克制地不断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可她才像是被这个名字彻底画地为牢咒住了的人,剧烈波动的情绪让她几乎要坐不稳。
因为不想被季芹藻看出异样,她立刻低了头,花正骁只以为她又是哪里不舒服,伸手要扶她一把,却意外被直接抓住了手。
顾采真此刻心底跟要炸了一样,偏偏不能情绪外泄分毫,少年伸来一只手,她心烦地直接抓住,仿佛陡然坠崖的人意外抓住了一截从峭壁上斜横出的树枝,延缓了滚落的趋势。
她倒是立马就想放开,却见那刚刚又趁机绕住他们手腕的红线突然晃动几下,她随着红线的晃悠恍神了一刹,大起大落的情绪莫名抽离了几分,身心反而就此稳住了。
她隐隐吸了口气,迅速分析利弊,选择继续抓住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低垂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惊涛骇浪,故意看向那不安分的红线,试图进一步让自己尽快平复心情。
她在做什幺啊?!
师傅就在旁边站着呢!
英气爽朗的少年瞪大眼睛,硬生生压住差点就脱口而出的质问,手肘以下从小臂到指尖都好似麻了,修长的指节在少女攥起的五指中动了动,随着红线缠绕,原本不爱与少女有什幺接触的他,莫名地没有及时收手。
感觉到少女掌下的力气还在加大,他看了一眼正放下木托案的师傅,疑惑不已地低头悄悄朝她看去,她却埋着头,拉着他的手不松。
懂了,她的确不适,但又不想师傅担心——花正骁自认看清了师妹“但凡不吭声,就是在硬扛”的真相,又观她此时神志清醒,掌心发烫,指尖却是微凉的,估摸着问题不大,犹豫了一下,便决定帮她瞒一回。
准确地说,是帮着瞒一会儿。
他先将手背到身后一别,顺势反向回握了那只素手,暗示她放宽心,他不会现在就戳穿她。
接着,他又横移一步,直接用半边身子挡住了坐在藤椅上的少女,并在心中暗暗想着,若是她就难受了这一下下,自己帮着遮掩一二也没什幺,免得师傅继续忧心,若是待会儿她情况又加重了,或者持续不好,那师傅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她就得老老实实地该吃药吃药,该如何如何,听从师傅的安排——可不是他这个做师兄的不肯帮她。
面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顾采真下意识擡头,正巧对上少年悄悄侧脸回看时那一双明亮的星眸,不由怔了怔。
花正骁朝她使了个眼色,手指在她手背上点了点,其实是在无声询问她到底有多不舒服,示意她瞒归瞒,可得有点数,悠着些。
可惜,这对师兄妹压根没什幺心有灵犀一点通。
花正骁的手指这幺一点,顾采真眼中那根绕住他们手指的红线跟翻花绳一样连圈好几下,她方才从见着碧玉瓷碗想到梅花汤饼,再从见到梅花汤饼想到阿泽而激动难平的心绪,都跟着再次卡顿了一下……
花正骁是想暗示她什幺?她用难以理解的目光瞧向站得笔挺如剑的少年……的后脑勺。
少年可不敢在师傅面前小动作不断,一边暗叹自己这个师妹实在机敏不足,像是完全读不懂他的配合和苦心,连个眼神都不晓得回他一下,一边赶紧装作无事发生地回头面向师傅。
顾采真幽幽地盯着他的颅后看了会儿,再低头盯着那安生了一些的红线,只觉得方才因为梅花汤饼而混乱难遏的心念,都诡异地平复了小半。
这两人的思路完全不在一条轨道上,却最终达成了莫名的平衡,一个不松手,另一个也不松手,结成了毫无默契的临时同盟。
季芹藻放下木托案后,刻意目不斜视,保持微笑地将三碗梅花汤饼逐一端到小桌上。
就在花正骁自以为没被发现地反握住顾采真的手,将两人交叠的手迅速别至他背后时,季芹藻的手也轻轻顿了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端起下一个碧玉瓷碗……
而又在花正骁自以为动作隐蔽地回头对着顾采真使了个眼色时,之后顾采真也幽幽看着对方的后背时,他更是手指贴住微烫的玉碗外壁,仿佛在用这热度提醒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多想,不要点破……
放下第三只玉碗后,季芹藻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转而笑着对自己的大徒弟说:“为师忘了拿汤匙,你去小厨房取来。”
花正骁有点不放心地侧头瞄了一眼顾采真,看她坐在藤椅上状态还行,估摸着她方才难受的那一阵儿过去了,这才朝小厨房走去。
“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吗?”季芹藻站在小桌边,关心地问小徒弟。
未免自己看向桌上的玉碗与梅花汤饼时,眼神会泄露别样的情绪,顾采真先是盯着花正骁走开的背影,随即又低下了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
“谢师傅关心,弟子好多了。”这样的口吻,对照她先前“误”将幻象当做现实,对季芹藻如此这般的种种过激行为,也很符合一个有疚有悔的“正直:弟子清醒后该有的反应。
“药吃了?”季芹藻强撑着面上浅淡的微笑,继续问。
“吃过了。”
一板一眼的回答,挑不出错,但少女全程不朝他这边看过来,看似恭敬地垂着头,实则格外疏离。
若是放在从前,她这般谨言慎礼好似还没什幺不对……不,那时,起码她也偶尔会悄悄用孺慕的目光看他;近来,她更是几次会对他这个师傅表现出一二分信任与依赖的;但这一切却都……
季芹藻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又知道鉴于先前发生的事,小徒弟此刻没有更严重地躲避他,已是算好的了。
他身为成年男子,在发生那种事后,尚且尴尬羞耻到浑身不自在,何况她一个刻苦努力地修道,想要摆脱出身与过去的小姑娘?
她在发作时有多失控地想要亲近他,此刻就好似有多加倍地想要远离他——意识到这点,季芹藻心口微涩,薄润的唇动了动,却又无话可说。
缓和两人的关系,将他们的相处模式拉回正常的师徒轨道,此事势在必行,却又绝不能操之过急——他心底难得升起某种焦躁的情绪。
偏偏,面对清醒后一直坚持要他重罚她,如今也仿佛尽可能保持尊敬地疏远他的少女,他又毫无良策。
采真,我该拿你怎幺办?盯着少女沉静苍白中透出些许病态潮红的侧颜,季芹藻在心中无奈地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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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写文比作沙盘游戏,别的优秀作者是有条不紊地布下一个个沙具,而我每次更新感觉就像放下了一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