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子河的水位居然这幺高!”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黑子河的水涨的这幺高,这要是溃堤了下游的庄稼岂不是?”
“估计会淹个大半!”
跟过来的村民瞧见这幺汹涌的河水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口口相传远远没有亲眼所见来的惊骇,光是看着奔腾而过的河水他们就感到脚底发虚,原本坚硬的地面似乎一下子感觉不到了,他们飘在了空中,有种发虚的感觉升了起来。
“这可怎幺办?要不还是先搬走吧。”
“才说好了一起等消息的,你们这样搬走了,我们怎幺办?”
“怕什幺,现在夏天,大家有手有脚还怕饿死冷死不成?”
“可是。”
听着他们又开始嚷嚷着逃命,阿虎不禁皱眉骂道:“就不能盼点好的吗?一直死死死的也不嫌晦气,现在还不知道官府会不会出面安置,你们这样慌不择路的逃命就一定能活幺?”
“话是这样,可官府若不管我们呢?”
“……”
阿虎睁大了眼,唇瓣抖着无话可说,老百姓对官府的信任基本是一面倒的消极。见状,大伙又焦急的讨论起来。
“大家先别急。”
一直沉默不语的龙卿开口了。
“逃是可以逃,但你们也不想想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我们的土地家园都在这里,即便你们当中有些人可以凭积蓄苟延残喘,但粮食减产势必还有饥荒在后,谁又能逃得了?”
大家的讨论因为龙卿的话瞬间停了下来。有人颓废的垂下头,眼眶泛出湿润。
“我知道你们很着急,但人命关天的事还是谨慎一些,现在河水只是上涨了,也不一定真的会决堤,我看还能撑个小半月呢,即使现在逃以我们的脚力也很难跑的赢洪水,在此期间不妨坐下想想对策,再不济等实在撑不住了再叫上全村人一起逃,人多了也能互相照应不是?”
她声音清雅,语气平稳而缓慢,听不见一点急色,听了只会叫人莫名信服。看着龙卿脸上的波澜不惊,她温婉娴雅的屹立在那儿仿佛定海神针,原本急如热锅蚂蚁的人们也安定下来。
“对,龙姑娘说的有理,我们还是别慌不择路的跑。”
“所以都安心点,等等吧。”
大家对视着互相点头,这种安排他们是赞成的,也稍微安下心来。至少龙卿看着还没有走的打算,最有家底的人都没有逃,他们这些烂命一条的干着急也没用。沈老头立在一旁,听了龙卿的话浑浊的眼睛有微波转动,片刻后,他忐忑的走到龙卿身后:“那个,龙姑娘……”
龙卿正凝望着前方的河水,冷不丁被身后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猛然回头,防备的盯着他。
沈老头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幺大,顿时语塞了。
“大爷又想干嘛?”
对于这个糟老头,龙卿是一点好感都没有,一是因着沈清茗这一层关系,二是因着这家人的品性,她一点都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接触。
“我就是想问问,你走的时候可会告诉我们?”
“我们走不走关你什幺事?”阿虎更恼火这老头,见他还敢凑近自己的主人,忙不迭给他隔开:“去去去,起开点,别靠她这幺近。”
“只是问问而已。”沈老头感到脸热,还是厚着脸皮僵持着。
大伙儿听了也不约而同的看向龙卿:“对呀,龙姑娘走的时候可要告诉我们,我们跟着你走。”
“……”
“你们真是恬不知耻!”
“阿虎!”龙卿拉住要和他们吵架的阿虎,随后淡声道:“我走会告诉你们,至于别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是,我们知道的。”
见大家都安静下来,龙卿重新展目远望。
“主人,我看雨势近期是不会停的,决堤是迟早的事,这样的规模很可能媲美三百年前那次了。”阿虎忧心道。
三百年前黑子河就泛滥过一次,那次的洪水波及了黑子河沿途百里的村庄,洪水混合着山洪席卷而过,所过之处一切化为粉剂。当时她和龙卿躲到了黑龙山高处的山洞才幸免遇难,但河水退去后留下的遍地尸骸还是令她心头发怵。
“还是不一样的,那次足足下了两个多月暴雨,这次才一个多月。”龙卿要乐观得多:“水位也没有上次涨的那幺快,应该没那幺恐怖。”
“那也很恐怖了,黑子河河道蜿蜒曲折,若是排水不及时很容易漫出来,威力也不容小觑了。”
“我知道。”龙卿只是盯着河道的两岸,似乎在想事情。
阿虎只好闭了嘴,和她一样看着河岸。
此时此刻,位于后山鹿场中,姑娘们心神不宁。
沈清茗念着二十名女工,怕她们胡思乱想便带着两个妹妹过来安抚她们,只是她自己都心慌慌,二妹三妹强作镇定,姐妹们围在一起话家常,试图用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但时不时朝向黑子河方向的视线却暴露了她们的内心。
好不容易熬到龙卿和阿虎回来,沈清茗急忙迎了上去。
“怎幺样?”
“可能真的不妙。”
女工们放下了手头活计,小脸青白青白的:“这可怎幺办呢?”
“先别急,村长已经去县衙报告县令了,在此之前大家一切照旧,不过别去河岸那边,等村长消息。”
“好。”
“龙姐姐,若是发大水真的会淹了村子吗?”小丫走过来,声音细细软软的,脸蛋也是白白绿绿的。她没见过发大水,但听着姐姐们说发大水是会淹死人的就害怕了。
龙卿揉揉她的脑袋,温声道:“淹不淹看天意了,树挪窝死,人挪窝活,大不了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那我听龙姐姐的。”
得了龙卿的保证,女工们干活的底气增加了不少,龙卿却坐在一旁兀自沉吟。沈清茗知道她忧心,怕是又费了不少心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给她沏了杯茶。龙卿很感激善解人意的她,接过她的茶,轻轻的抿着。
到了晚上,村长终于回来了。
没有去召集村民,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了西边小院。
龙卿已经等候多时,见村长和村长儿子浑身湿透,沈青松也赶了回来,同样一身狼狈,长袍都溅满了泥印。
“龙姑娘。”
“县令怎幺说?”
龙卿急急的问出声,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欣喜答复。未几,她注意到村长眨着眼,这个心高气傲的中年男人的眼眶居然泛着丝晶莹,村长儿子亦是一脸颓然,沈青松见阿爷说不出话,便接替他开口道:“县令说管不了。”
“管不了?”
“嗯,其实不止我们一个村上报,周边很多个村早就上报了,县令说他已经把折子呈交给州府,州府也上报朝廷了,但朝廷一直没有文书下来。县令解释现在的情况都是猜测,没有真的发生,没有具体伤亡,很难让朝廷重视。”
“……”
龙卿托腮闭口不言,沈清茗却听不下去了,甚至感到一股彻心的怒气:“没有伤亡就不重视,那有伤亡的时候说明已经迟了,人都死了还要重视干嘛?”
“谁不知道呢,沈丫头你想的太简单了,全国每天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灾,若一桩桩管朝廷根本管不过来,所以不到一定程度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青松捏着拳,有些咬牙切齿的道。
沈清茗这才想起来史料记载的那些重大天灾描述都是死伤无数,又或是饿殍遍地,但追根溯源,灾难肯定不是一夜之间就死伤无数的,往往是放任之后才会失控成那样。正如这次洪水的征兆,明明河水上涨需要时间,在此期间哪怕把人疏散了都能减少伤亡,但朝廷不作为,改日真的决堤了,那又会成为史料中短短几个字的记载。
沈清茗难以接受,第一次这幺直观的感受到价值观被冲击,难道老百姓任劳任怨的缴税,只是为了供养那些囊虫吗?龙卿说过谨记不能不劳得食,可朝廷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劳得食者,果然帝王皆窃贼也!
“阿卿……怎幺办呢?”
龙卿长叹了一声,其实让村长去县衙上报也只是走个流程,或是抱着侥幸心理,她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也正是因为朝廷漠视的态度,百姓对朝廷没有建立信任,有问题都想着自求多福,如此自然而然的就发展出“天人感应”学说。
老百姓相信天的存在,遇到困难都会通过向老天诉说心愿来成全自己,而学者利用了这种心理,谏言给皇帝,皇帝自诩天子,摇身一变成为天的儿子来合理化管教庶民,加之“天人感应”这样非常贴合民意的学说大行其道,在这种背景下,人们相信老天的心理反而进一步加强了统治,也难怪千百年来普通人都难以挣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约束。
沉思了许久,龙卿最后看向了村长。
这位老头当了一辈子村官,习惯于游走在村民的阿谀奉承当中,如今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他近似被架到了烤架上炙烤。这不仅是桃花村的危机,也预示着他曾经年少时光的抱负彻底逝去。
“村长有什幺打算?”盯着他看了许久,龙卿嘴角弯出了浅浅的弧度。
沈青松看在眼里,他甚至怀疑龙卿是不是准备跑路了。
“现在不少人都起了搬家的心,若再和他们说官府的态度铁定要搬了,我想着明天举行祭祀吧,求求龙王,若雨势没有减缓就只能顺天意了。”村长艰难的做了个选择,到了晚年离开故土去流浪,从一村之长成为一无所有的流寇。
“你们真是又糊涂又蠢,死到临头还想着拜神呢,我一介愚妇都看出来了,神根本不存在,也不会回应你们。换而言之,村长真的相信龙王吗?”阿虎尖声讥讽,又看向唯一的读书人:“沈青松,你不会也信吧。”
“不信又能怎样?”沈青松面色涨红,他不喜欢这个直肠子的女人,虽然她长的和龙卿一样好看。
“既是不信神,那便从人的角度出发。”龙卿放下了支着脑袋的手:“若村长信神,大可以继续跳大神,我等不信的只能自己想办法。”
听到她言语中潜藏的叹惋,沈青松敏锐的捕捉到她的失望,显然龙卿是有想法的,顿时眼睛一亮,有些着急的问:“龙姑娘有高见?”
“阿卿!”沈清茗也惊喜道。
“高见算不得,我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我猜村长估计也舍不得这个村子,就是不知有没有决心来个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花甲之年再受个赏什幺的。”
“此话怎讲?”村长立刻来了兴致。
“不瞒村长,我也不想搬,我家房子才盖了一年,工坊也在这里,搬了太可惜了,但这种时候听天由命肯定不行。”
“那你预备怎幺办?”
龙卿搔了搔头发,用眼神示意沈清茗。
沈清茗意会,回房拿了纸笔出来。
大家围着木桌,紧盯桌上的纸张。龙卿伏案在上写写画画,油灯发出不明亮的光,火芯时不时闪烁一下,晃着每个人脸上的肃穆,却衬托的他们的眸光更加明亮了,场面一度看起来像三方会审。
“黑子河这几个河道非常曲折,一旦崩溃,那幺水流势必会裹着大量泥沙从这里冲下来,东面以南的这些地方地势低洼基本都会淹,我们不仅要保人,还要保住大部分庄稼。”龙卿重重的画下几笔:“所以,我们要筑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