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他的脸

姜州鸣卧床已有数日,虽是性命无忧,却始终昏睡,一天中清醒的时间不足三刻,因而即便回到姜府,任薇也再未见过他。

加上蓄青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府中渐渐有了些流言。

整合起来大致就是任薇人不可貌相,是个城府极深的心机女,表面上与风铃交好,背地里却早就勾搭上了蓄青,让他为自己除去风铃肚子里的孩子,又逼得姜州鸣和徐觉光相继断根,好让自己成为姜府唯一的子嗣,得以独吞家业。

……

虽然听起来挺像那幺回事,但你们也太高估男人的道德感了。

在他们口中,任薇为争家产不择手段,风铃仗着怀有身孕恃宠而骄,而姜州鸣和徐觉光就是一对清清白白的“苦命鸳鸯”,就连蓄青也是受她勾引指使——密密麻麻全是罪状,唯独只字不提她们在府中所受的虐待。

似乎古今中外,无论男人得到了什幺悲惨的结局,人们总有办法将责任推到女人身上。

这些谣言自然也逃不过蓄青的耳朵,但他十分大度地将选择权交给了任薇。

“粗鄙愚昧之徒,惯会胡言乱语。”

蓄青将她抱坐在手臂上,轻声哄着:“如果宜君不喜欢,我可以杀了他们。”

姜府上下尽在他掌控之中,如果他不愿让谣言传播,早在最初便能出手制止。

可他什幺都没有做。

他搭了这样一个戏台,看似对她百依百顺,却左右着她的一切,让她孤立无援,无路可退。

他们二人之间,表面“卑微”的蓄青,实际上拥有着能力和权力,而除了“宠爱”一无所有的任薇,才是真正的下位者。在蓄青的眼中,任薇是客体,他不在乎她的回应,甚至可以说不需要她的回应。

她顺从也好,反抗也罢,无论任薇作何反应,他都会继续自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强行将她嵌入自己的逻辑中。

譬如此时,任薇扭过头不接话,他也不气恼,反而爱怜地轻抚着她的脸,惋惜道:“宜君还是太过心软。”

他手掌宽大,十指长而纤细,透着丝丝凉意,几乎将任薇半张脸都托在了手心。她眨眼时,眼睫羽毛似的轻轻扫过他掌心的纹理,伴着温热的呼吸,让他有些恍惚,心中莫名渗出几分痒意以及极其轻微的——

毁灭欲。

蓄青不否认自己的恶劣,但他坚信自己并没有施虐的癖好,杀了任薇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毕竟他早就放弃利用她铸成分魂阵,至于此时这突如其来的杀意,他想,应该由过分的占有欲而催生。

即便此时任薇乖乖地待在他眼前,他仍然感到患得患失。她是如此的狡猾伶俐,有着无法看透的秘密,迫使他时刻疑心她会张开翅膀逃走。

偏偏他心理阴暗,又习惯性地想要一劳永逸,便只能想到用死亡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追求自由是动物的天性,任薇尤为倔强,想要驯化她,当真是难上加难。但好在,他们有的是时间。

“你果然是雀鸟化人……还好我抓住你了。”

这句无意识地喟叹令任薇一阵恶寒,无论内里灵魂是否成年,她外在依旧只是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七岁孩子。蓄青不仅自私肮脏地将孩童划进配偶的范围中,还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为自己的行为增添浪漫色彩,实在是令人作呕。

但在这个狎玩童妓也不少见的世界里,显然没有恋童癖这一概念。

任薇不愿再和蓄青多待,只撇过脸冷冷道:“我要去找她们。”

“当然可以,只是她们仍未苏醒,”蓄青下巴轻轻蹭过她的侧脸,语气轻柔:“你可能又要白跑一趟了。”

那日蓄青虽说是盛情邀请她去看望浮兰等人,可等她去了,见到的却是她们完全陷入昏睡的模样。

“哎呀怪我,是我忘了。”

“因为她们都闹得厉害,以防万一,我就喂食了些助眠药草,可能需三到四日药效才能缓解。”

蓄青显然是乐于见到她吃瘪,嘴上说着抱歉,眼中的狡黠丝毫不做掩饰。

事到如今,任薇反倒极富耐心,她并不在乎蓄青的作弄,照例每日都会去地牢,早中晚各一次,就等着某一次能遇到浮兰醒来。

浮兰既是代表道霄宗出山,若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阻碍,必然会联系秦补拙。而任薇则可以借此机会,在摸清唐嵶川身上疑云的同时,除掉蓄青。

可惜的是,三天过去了,她始终无功而返。

伸手推开了蓄青的脸,任薇试图从他怀中挣脱,神色厌烦:“放开。”

蓄青发觉自得知自己性命无忧后,她言语之间对他似乎越来越吝啬,向来言简意赅,也鲜有好脸色,这姿态简直就与仗着主人的宠溺而自傲的狸奴一般。

幸好他足够爱护她。

“不要这幺生气嘛,我的帷帽都快要被你扯坏了。”一手制住任薇,一手扶正了摇摇欲坠的帷帽,蓄青轻嗔道:

“下次再这样,我可就要管教你了。”

……神经病。

任薇强忍住白眼:“反正别人也看不清你的脸,你装模作样带个帷帽有什幺作用?”

迄今为止出现在旃檀林中的重要人物,除了蓄青,几乎全都是原着剧情中的主配角。蓄青始终不以真面目示人,任薇难免产生一种推测——万一他其实是之前曾出现过的某个人呢?

因此,早在回到姜府后的第一天,她就趁机揭开过蓄青的帷帽。

但她看不清。

帷帽下显然是一张极为秀美的脸,然而任薇就像忽然得了高度近视,分明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睁大眼睛都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接连试探几次后,任薇确定了,蓄青在自己脸上施加了某种法咒,掩藏着自己的真实容貌。

现在再次提到这个问题,她想起近期蓄青日日沐浴焚香的骚包操作,不无恶意道:“莫非蓄青哥哥奇丑无比?”

蓄青闷笑起来,胸腔震动,引得她的耳廓一阵酥麻,“宜君就这幺好奇我的长相吗?别急,我无意瞒你,只是时候未到。”

“至于美丑,各花入各眼,届时,若是宜君眼中我丑陋非常,也请千万不要嫌弃。”

任薇冷笑不止:“放心,我一定嫌弃。”

“看来你是真生气了,”蓄青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如此,我只能想办法向宜君赔罪了。”

“去看看你很感兴趣的小畜生如何?”

*

再次和蓄青一同进入地井,说没有心理阴影是假的。但任薇向来不给自己露怯的机会,浮兰给她的气剑至今仍在她手中,因着在道霄宗修行的经验,她使用起来异常顺畅,就算蓄青这个神经病再次发难,她也有机会挣得一线生机。

走到通道的尽头,这一次蓄青并没有突然消失,而是轻轻叩动墙壁,领着她来到了另一处。原来这里并不是只有一间密闭的石室,还有一间外表上完全相同,唯独顶上阵法花纹不同的石牢。

鲜红的铁链从阵法中垂落,从唐嵶川的腕骨贯穿,将他吊于半空。而从他身上源源流出的鲜血则是沿着铁链蜿蜒而上,溶入那吊诡的阵法中,如同献祭。

不得不承认,唐嵶川作为男主角,毫无疑问是三本书中受虐最严重的。光是任薇所见到的受刑时刻,就不下五次,更别提幼年时被剖心割肉的惨痛经验了。

而且由于任薇的压制,他甚至没能像原着那样大杀四方,没害什幺人,却平白从小被虐到大,如果她是纯粹的读者,读到这里,可能也难免觉得唐嵶川有些无辜可怜。

但任薇不是。

她是这个世界中的角色,是一次次危机的亲历者。唐嵶川可能的确不像原着中那样恶贯满盈令人生厌了,但这和她有什幺关系?都已经进入一个自身难保的环境了,难道她还必须保持极高的道德感,惩恶扬善?

她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才走到这一步。

见任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被鲜血缠绕的铁链上,蓄青贴心地解释道:“别害怕,这只是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嗯……他倒是一直醒着,要和他说说话吗?”

仿佛被控制一般,蓄青话音刚落,唐嵶川便睁开了眼,涣散的目光逐渐凝实,在看见蓄青的瞬间双目圆睁:

“你这妖僧,骗子!快放了我!”

“我要杀了你!唔,唔——”

“你也太吵了吧。”

在蓄青的注视下,唐嵶川脸色涨红,越是挣扎,嘴唇越是无法张开,只能忿忿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怨恨。

“宜君,我们走吧。像他这种聒噪之人,当野兽杂耍看看也就罢了,实际上很无趣的。”

说着,蓄青牵起任薇的手,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任薇抽了出来。她瞥了眼唐嵶川,昂起头看向蓄青,“我喜欢他这张脸。”

“你若是喜欢他的脸,我可以给你把它剥下来,只要清洗得当——”

“不,我不是要他的脸,我要他这个人。”

她神色淡然,语气郑重,饶是蓄青思维活络,也不禁怔住:“什幺?”

“我说,我要你放了他,把他给我。”任薇歪了歪头,久违地朝他露出笑容,“蓄青哥哥不愿意吗?”

蓄青知道任薇和唐嵶川之间或许有些渊源,但他还是满足了她的要求。

当一个人足够强大时,他自然而然地会更加包容。更何况唐嵶川身上有他所施下的法咒,就算他想要透露更多,亦或是想要出逃,都不可能做到。

他当然也可以对任薇这样,但他并不想这幺做。

逆境中始终保持反击的锐利,正是她身上最为可怜可爱之处,如果给了她太多束缚,她的魅力说不定也会大打折扣。

蓄青可不想见到这样的局面。

他自诩是一个合格的主人,宠物想要养宠物,也没什幺大不了的。

直到他看见任薇朝唐嵶川展露笑颜,蓄青才惊觉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忽略了任薇所说的,她喜欢唐嵶川那张脸。

她年纪还小,会被皮囊迷惑当然不是她的错,而且客观来说,他的长相并不比唐嵶川差。当年与师兄一同下山采买时,便常有人赞他秋水神韵,白玉风骨,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蜗居于高山之上的日子已经太过久远,宛如一场幻梦,师兄圆寂都已近百年——

他已经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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