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明亮的。
阡陌平畴,鹅毛水,二两山。
暮色揉成裂锦碎玉,从天边簌簌地落。
当看向身旁的人时,就更觉得天地同灿,日月盛辉、晃地她睁不开眼,热到心跳鼎沸。这是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印象。
这种印象,盘根与记忆,看的清,也看不清。
“小荷藕,你看这个……它在上曦叫咿呀花儿。”他从草丛中摘下一朵不起眼的花儿。
她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被母亲今天骂哭了之后的眼泪还没干呢。“又逗我。”
“这次真不是。”他弯腰摘下一棵开的最大的,从中辗出花蕊来,一点抿到自己唇上,一点又递到她嘴里。“你尝一口就知道了。”
她都来不及阻止,就已经咕咚一口咽了下去。味道很怪,没有她设想的花蜜甜味,是辛辣的。
“咿……呀。”
她听到他做出怪声有点不适应。因为他本来就很动听的声音,变得愈加柔软甘甜了,甚至抵消了她口中的辛辣。“你……干嘛?好幼稚,你要是敢说吃下去就会发出咿呀的声音,我就真生气了——”
他笑声更轻飘了,“不是……”
他又捻了几朵花蕊,递给她。她虽然嘴上不信,还是将信将疑地吃了下去。
“之所以叫它咿呀花儿,是因为这花儿像烈酒一样会使人醉了,喝醉的人说不出清醒的话……”他说,“别人听起来就是咿呀咿呀的怪叫。”
“原来你刚才没有怪叫,是在正常说话啊?只是听到别人耳朵里会是咿呀咿呀的?不对啊,那你刚才也说了别的话不是‘咿呀’的怪声啊。”
“我吃的少啊。”他说。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吃起来辣辣的……”但接着,她又有些惊慌,“那我岂不是会醉了?母亲要知道会打死我的!你害死我了!”
他满不在乎的轻笑,帖着她重新坐下,手心里捧起一把捻好的花心。“你都这个年纪了。而且也并不是真的酒。偶尔像酒鬼一样说些不清醒的话,咿呀咿呀的怪叫有什幺不好呢。反正别人也听不懂。这,只有我陪着你。”
眼前的黄昏越来越明澈,嘴里辛辣的味道也在少年依偎在她肩上的雪发的馥郁中,酿出后味,一丝丝的甘,回味地令人发馋。
她还从来没喝过酒,但这个瞬间,她有些懵懂的了解了那些酒鬼为什幺会对这种东西上瘾。鬼使神差地,她捏起他手掌中所有的花蕊,又觉得这些还是太少了,不太放心,低下头把他掌心里黏着的几片花蕊也舔掉了。
他一下缩回了手,难得是他罕见激烈的动作反应。
她这会没法注意到这个了,注视着他,“……我想跟你说个秘密。”试探性地说道。
他没有什幺反应,只感觉沉沉地快要睡着了。他很喜欢看落日,今天也不例外。
她心下一喜,所以在他耳朵里听起来也是咿呀咿呀的。他唇上还黏着一片咿呀花儿的花瓣,浅嫩的颜色好看的简直比她最喜欢吃的奶糕看起来都好闻。
被过于严苛管教着的她,并不能理解那叫诱人。
但她想尝尝他的味道。
“你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她说。
他还是没反应,只是在笑。
她更大胆了些,看来听到他耳中真的只是咿呀咿呀的。
“是我见过最最最漂亮的人,比我爹爹都漂亮。等我以后像母亲一样厉害了,我就算是要把你……”
眼快要瞎掉,心如擂鼓,她不得快速摇头止住了自己自认为发神经般的话。
“你要把我什幺?”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愣了下,接着,张口结舌。“诶?等下……你怎幺能听到?”
“说完啊。”他说。
“你骗我?!”她气蒙了,对他呼呼地就拳打脚踢。
“我只是告诉你这个花儿的名字由来。”他说,“认真地说,我都奇怪你是怎幺理解的。不过这个已经不重要了,你……要把我怎样啊?”
他一边躲一边问。“该不会不敢说吧?”
经历了他这幺久的教导,她的身法已经不同于往,就算跟他没有真刀真枪也进步很大,虽然仍不能在他身上讨上半点便宜,也能让他躲避的幅度越来越大了。
“我怎幺不敢说了!”她这个火爆脾气最受不了他这样激她,“我就算把你活活绑了、也要绑我家里去!”
“哈哈……”他难得会笑出这样明显的声音,甚至原地停了下来。“你是土匪吗?”
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放过,一个旋踢就扫他颈子。“我才不土!”
他腾手轻松就握住了她的脚踝,“下次别从这个角度踢,敌人若没有丧失意识还站着不动,哪怕只是一瞬间,他有可能都只是像我一样故意露出破绽给你。”
但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不留情地给她一个深刻的教训,“否则再给你一百年,你也绑不了我。”
看着她仍然不服气还想打回来的架势,他忽地松开了她。
落日已沉地很远了,黑夜即将吞没他们。
他目光看向那个方向,“那我还你一个秘密好了。我从不喜欢落日。”
“呃?”她愣了下,“那你还要每天都拉着我陪你看落日?”
“落日会到……吾到不了的地方。”
她因为重心不稳踉退了两步,有些没听清,“你说什幺?”
他摇了摇头。
她虽然没听清但还是莫名想要安慰他。“没关系,太阳落了第二天又会升起来啊。”她忽想起来要是阴天怎幺办,“要是第二天升不起来,还有我啊。”
她抿了下嘴唇,大言不惭地说。“我不是你的小太阳吗?”
他笑了起来。在落日的尽头中走向她。
夜色来的太过野蛮残忍,将落日咬碎,咀嚼着它最后一抹亮光,喷溅出乌黑的血,侵蚀着他身后不符合常理盎然的草甸,染红他并不沾地的白衣,溅满逆光的他。
他朝她伸出手,手指虚按在她的心口。
“小荷藕,太阳要落了……”
“咿呀。”他轻轻说。像吃了她误解的那种咿呀花儿,无酒自醉说出不清醒的话,让她去猜。
“你讨厌又逗我!你说了什幺啊,快告诉我啊!”
黄昏是明亮的。
因为黄昏,是咿呀的情窦初开,两小无猜。
……
后来。
黄昏仍是明亮的。
——因为黄昏,还是一把剑。
“小荷藕,这只是一次日落……”
“我……咿啊啊啊啊啊啊!!!!!!!”』
……
“啊啊!”和悠在痴怔良久之后,突地一声尖叫,朝后退了数步,眼前是回忆肆虐过后一片黄昏的余烬燎心。
“小荷藕。”
“滚开!不准——不准这样叫我!你闭嘴!闭嘴!!!”
和悠死死地捂着眼睛想要缓解撕开脑颅的痛苦,但回忆的黄昏像鬼魅一样从她的指缝中渗出来,明晃晃地烧着她的眼睛。
不只男人愣了,就连她自己都被指缝中透出的光景闪愣了。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火焰幻化的长剑。那剑形古朴而细长,还并不是直剑,有着罕见奇怪的弯曲弧度,剑柄是四方木的花瓣雕刻,时而有火鸟形状的光斑绕枝飞出。
“四方剑……”他说。
『‘我可不能白绑你。等我绑你回家那天,你得送我点东西,最好是一把剑,长这样,我都设计好了,超级好看………!”她得意地用火焰幻化出一把剑来。
“暂不论你这算是讹诈勒索。但这剑……嗯、好看不好看的也先不提。它的设计……在哪儿?”
“你看这剑形,这里,像不像龙脊?这儿,还有龙鳞哦……我知道你不喜欢龙,这是蛟!不是龙!而且,而且还可以当做被拆碎的龙骨嘛……啊总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这样看起来就很猛很能打对不对?”
“………嗯。”
“我已经给它取好名字了,就差你送我了。”
“…………”
“我给它取名叫四方剑。”
他看见剑柄上的四方木花,倒不意外。
“不是四方木的四方。”她认真的说。』
现在,太傅望着那把灵力幻化出来的火剑,重复了他们回忆中她的原话。“是能大杀四方的四方剑……’。”
和悠像疯了一样,腾空扑了过去,砰地一声将他压在了桥阑上,剑狠狠地的抵在他的脖颈上,“你怎幺可能知道这些……!”
“你只要问我一个问题。”他说。“你为什幺不问呢?”
“因为你一定是心怀不轨要勒索我威胁我而已!你以为知道这些没有人能对证的芝麻点事,就能掐住我的命脉?我就会怕你幺?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你做鬼扯的春秋大梦!我才不怕你!”
她大声吼叫,眼睛充血,透过幻化出来的火光,就像凄厉燃烧的落日。
“你为什幺不问?”他只是重复着这个问题。
“因为他死了!他死了!死了!”落日终于从她眼睛里彻底烧尽了,从她眼角流了出来。
“可若他死了。”他被和悠压在桥阑上压地更低了,小半身都悬在半空,遮覆头面的斗笠轻纱在半空中飘飞,看起来随时都会掉落。“那我是……”
然而和悠却尖锐地阻止了他最后一个字的发音。
“是我!”她厉叫着。
他微微一顿。
和悠在他这个间隙里骤懈下来,死死压着他,却像被毫无重量的雪花压垮了头颅,怎幺都擡不起,像一根弦啪地一下断成了两半那样温驯了。
她被汗和雪融黏乱发遮盖住大半的脸,只看到她嚅动的嘴唇,呢喃了两声,像被脑海中翻江的记忆灌醉了,咿咿呀呀地,说不清楚。
“是我。是我……杀了他。”
“也是我生剖了他,剜了他的心。”
“用他送我的四方剑。”
雪愈雱,摧枯拉朽,过去被现在打磨成薄薄一片刀,剜入夜的骨缝。极远处隐隐的震颤隆隆从地面响起,像整个天都城在瑟瑟发抖的战栗。
奉光君稍稍擡起头来,轻纱被雪衔起一角。架在颈上的火剑照亮他些许的面容,露出一张雪白的唇来,其上缀着的晶石被火舌粹出流光,动听的声音从他唇缝中喃喃成了薄气,在她已经完全不知所措的愣怔中贴了过来。
有几片雪,融化在两人贴近的唇中。
这一刹那,她的剑替她这个麻木的主人痛哭了起来。嚎啕大哭的眼泪化成了白色的片羽零星,绕在他们身旁,如同白色的火焰。
桥的尽头。
祈晟震惊地看着桥上的两个人,没来及消化找到人的欣喜,也没从眼前这一幕的冲击中缓过神来,更没来及去汇禀主子,身后突然光华大现。
他们头顶的云层骤然被撕裂,天都的山河庭大阵轰隆作响,日月星辰都开始紊乱起来。
雪花骤停,诡异地悬浮在半空。
空间开始扭曲变形。
不惜动用山河庭大阵进行传送,一行人声势浩大从传送阵中走出。
祈云峥第一次面无表情地、没有任何微笑的,看着近乎拥抱着的两个人。
“和悠悠。”
笃笃、隆隆,天都城战栗的更加厉害了。从刚才被两个人忽略的、不过是小楼隐隐中的细雨,渐大,愈加磅礴。接着,胄鸣蹄踏,似崖壁垂流,急湍横波,巨浪叠空,从北方而来一场风暴洪流,冷漠无情地践踏着这位尊贵的“天都城”。大地震荡的更加厉害了,庄严奢贵的御道仿佛要被战甲摩擦的声浪撕裂,两边的建筑群也发出了如同蜂群朝奉的嗡鸣。
他们来了。
天都城也只能在他们的铁蹄之下摇尾乞怜。
同时。
汹汹列阵扬旌前,一位全身笼罩于黑甲中的将军,忽勒缰停马。
他擡起头来,目光落在了面前高悬与云雾中的一座长桥上。
“和。悠?”
————————
❤
嗯。会有夸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