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影

付屿慢慢腾腾地走着,手抄兜里不愿拿出来,头埋在帽子围巾里低着,严严实实的包裹下只留眼镜露在外面,闲闲地滑落在鼻尖。长长的睫毛颜色偏淡,一根一根细密地排列着,在那双圆圆的杏眼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雪地上,横七竖八地留着一串串脚印,有些杂乱,但不显得脏。天气冷,被冻住的脚印已经定型,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各种姿态,而刚刚踩上去的还能分辨。

付屿百无聊赖,故意踩着那印迹走着,奈何两只间相距太远。

腿长了不起啊。

付屿较劲似地跟着那串脚印,步子摇摇摆摆,偏偏又大模大样,像只嘚瑟的呆鹅。走着走着,那双脚印之间的间距似乎越来越大,付屿后知后觉,心无旁骛只顾一根筋地跟着,第一反应是迈不过去就跳过去,没想到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太突然了,付屿都来不及惊呼,呆呆地坐着,屁股上一阵阵火辣辣的。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似按捺在喉间,闷闷的,低低的。

付屿这才反应过来,擡起头瞪着那人,忿忿地说:“步子迈那幺大也不怕扯着蛋。”

梁鑫一口气岔在那儿,呛得他直不起腰,连呼吸都带着疼。而付屿则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扶了扶眼镜,从梁鑫身侧走过的时候还不忘故意撞他一下。

梁鑫没注意,竟被撞的一踉跄,等他反应过来怒目而视,却发现那小丫头片子竟然撒丫子跑远了。

幼稚。

“你跑什幺,车就在这儿呢。”

梁鑫心里无语,觉得自己一八尺糙汉也跟着幼稚起来,老脸一红,两步走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车里,拽开车门一屁股坐进了驾驶位。小小的车子颤了颤,坐儿上窝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别别扭扭的,梁鑫觉得胸口更憋闷了。

这车队真他妈的能省。

付屿刹住脚步,不情不愿地转过身,一步步地往车跟前蹭。

啧啧,红色小扣扣,这品味简直了。

付屿嘴角抽了抽,径直走到后座,刚拉开车门,兜里的手机响了。

“在哪儿?”

清朗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付屿不由顿了顿。

“准备进趟城。”付屿看了看坐在车里的男人,对方抽着烟闲闲地递了个眼梢过来,付屿下意识地错开了那眼神,重新关上了车门。

酒店楼上的一扇窗户后面,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拨开白色的纱帘,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恰好能看到拱形蔷薇回廊边低头站着的人和不远处停着的红色小车。车已经启动,后面排气管正冒着一股股白烟,被风一吹,空气中似乎能闻到一丝尾气的臭味。

江齐瑞皱了皱眉,收回了窗帘上的手,屈起两指,在窗沿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

“嗯,出去散散心也好。”

听筒里好一会儿没有声音,楼下的人帽子上带着一颗圆圆的毛线球,随着那人低头,小球也跟着耷拉了下去。

“哥。”

江齐瑞的指节顿了顿,心一下子揪起来。

“嗯?”

温和略带沙哑的声音传进付屿耳中,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语调,尾音微微上扬,带着那个男人特有的味道。

“对不起,又拖你后腿了。”

付屿听见一阵轻轻的笑传过来,跟着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

“傻瓜。”

对方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

“我只是不想看你逼自己而已。”

付屿的心一窒,嘴里生出一丝难堪的苦涩。

都这幺逼自己了还是不行啊。

“这个本子不适合你。”那声音温和暖人,“别想太多,好好玩儿,我……”

江齐瑞顿了顿,看见楼下那辆车的前座,一只夹着烟的手搁在车窗上轻轻地弹了弹烟灰,掌中还握着一个白色的烟盒,那露出的形状和颜色他很熟悉。

我等你回来。

江齐瑞在心里默默地叹息,最终也没能说出这几个字,可听筒又传来几句话。

“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赶稿别太累了,身体才最重要啊……”

江齐瑞听着那声音絮絮叨叨,带着付屿特有的语调和节奏,让他又觉得心被什幺东西塞得满满的,很踏实。

“嗯,等你回来。”

红色的小车轻巧地驶上高速路,宽阔的公路蜿蜒曲折,来回的车辆不多,显得视野很开阔。四周连绵的雪山被薄雾环抱着,静静地充当着飘渺的背景板,而广袤的戈壁在白雪的覆盖下变得茫茫浩无边。

这座城的冬天足够纯粹,也足够极致。下雪的时候敞开了下,晴的时候又开怀的晴。但不管是哪种天气,空气中总是透着沁人心脾的甘甜,一呼一吸之间,身在世俗,眼在天堂。

不念过往,不思未来,呼吸之间,须臾一瞬,便是从生到死的距离。

付屿侧着头看着窗外,娇小的身躯静静地躲在角落,心却被壮阔的景色震撼的咚咚直跳,只觉一会儿豪情四溢,一会儿顿然通透,但这种感觉却一点也不飘渺,而是实实在在让人踏实。

第一次来的时候在晚上,第二次出逃未遂没心思,第三次看景又狼狈不堪,在这里呆了这幺久,付屿还是初次得见这片土地的面貌。她从小生活在江南,还未成人又入京读书。她最熟悉的这两个地方,一个小家碧玉处处温情,一个软红十丈大而拥挤。而这里呢?虽然并不算孤陋寡闻,但此时此刻她还是被这种浮云齐高大漠孤烟的景致震撼的荡气回肠。

真是喜欢啊。

车里静静的,两个人好像都被这天这地这景吸引住。天空湛蓝蓝的,阳光白晃晃的,空气中流淌着安然而又熨帖的气氛。梁鑫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缩在后座的小丫头,心里竟然不合时宜地感觉到一种现世安稳。

不合时宜。

因为他们的身体虽然那幺近过,但心却犹如天边的云,那幺远,那幺隐约,虚无得犹如宿命。

罢了。

付屿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子已经停了下来,车里的空调开着,驾驶坐的窗户留了条缝,而原本坐在那里的人不见踪影。她下意识地四处寻找,却在看到窗外的景色时被惊呆了,不由自主地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那人到底施了什幺魔法,竟带她进入这般童话世界?

远处,一望无际的冰面如镜,澄澈地映照出一碧天色,犹如一片素锦泛着盈盈青色的光。

如果只有这冰湖倒也并不稀奇,难得的是周围竟然慢慢过渡为一片连绵起伏的沙丘,原本金黄的沙粒此时却因白雪的覆盖而变得珠玉般剔透。

或翠绿或金黄的芦苇丛一簇一簇绽开在那片素锦之上,被风一吹便微微颤动,荡起一层层的波浪。

天边伫立着的雄浑雪山被冬日阳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淡粉,更是为这片湖增加了一层神秘感。

付屿整个人深深陶醉了,在转眸的一刹那视线捕捉到了一抹高大的身影。

那人斜斜地撑在湖边的栏杆上,一手举着电话,一手夹着烟,眼睑微微潋着,不知跟他通电话的是谁,竟然让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漾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而下一秒,那人似乎觉察到什幺,微微转过头,两人的视线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相撞,彼此竟都有一瞬间的怔愣。

只见那人收敛了嘴角,又低头说了几句什幺就挂断了电话。

金沙白银,碧水玉镜,那人远远地走来,带着一片光和影。

付屿的心跳似乎有一瞬间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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