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静抱着那襁褓心中五味杂陈,低头细看,只见一个雪白的小脸恬适的睡着,眉眼弯弯,眉间一点天生的朱砂痣,虽然还是个婴儿,也能猜出日后定是天仙之姿。
“三爷,这,奶奶那里?”松烟炸着胆子问了句。
“今晚的事烂在肚子了,记得我一直和永信方丈谈论佛法!”
松烟再不敢探问,跪下磕了个头,应了声,“是,小的一直守着禅房,伺候三爷陪方丈论法。”
慕静抱着婴儿走回房中,就看见巧娘支颐坐在桌边,似暝非睡的点头,听见自己进来的声音兀的睁眼。
“相公,这是?”
“今晚我与方丈论法的时候,有僧人来报说是在山门外听到婴啼,开门查看,就见这个襁褓被弃在槛外,于是抱了进来,我见这女婴慧美可人,想你我夫妻为求子而来,莫非这正是天赐祥兆,故此跟方丈要了过来抚养。”
巧娘早将女婴接了过来,只见蓝花棉被中的小人粉团般可爱,一腔慈母之心顿起,心生怜爱,再听丈夫这幺一说,暗合了心事,竟然大喜过望,不由得抱着女婴冲西方拜了几拜,“不知相公可曾查看过襁褓?她随身可有信物?有没有名字?”
慕静摇了摇头,强抑制住心中的涩楚,幻出振奋的欢容,“没有名姓,既做了你我的女儿,少不得要给她起个名字,都说天下三分希儿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就叫她希儿好了,我们幕家的希儿!”
玉洁玲珑的小足踩着一对鹅黄的凤头履,纤细的脚踝从松散着的裤腿下露出来,凤头上缀着两枚如弹似丸的合浦珠子,明闪闪的燿动跳脱,那小足勾着个圆溜溜的物事踢搭蹬捻,却是个正重十二两凑成十分园的香皮蹴球。一只五彩斑斓的狸猫虎视眈眈的看着那小足上的蹴球,跃跃欲试揉身飞扑,可每每将要扑倒的时候,就被那小足又粘了回去,反倒引得小足的主人娇笑连连。
一人一猫玩的不亦乐乎,就听门外脚步声响起,那小足一慌,慌中错了力道歪了方向,一式拐子流星竟连履带球齐齐飞向门边,狸猫看的真切,俊眼圆瞪,飞身追了上去,真是星赶月月飞星,好巧不巧齐齐落入来人怀里。
慕静一进门,迎面就飞来一连串的物事,不由退后两步,定睛一看,一个蹴球,一只小巧的凤头履,还有一个狸猫,那猫见势不妙跐溜溜了下来躲回小主人身后。慕静不由怒从中烧,前两年留起的两缕小胡子都跟着一翘一翘,显见的是真的怒了。
“希儿,你给我过来!”
幕希儿磨磨蹭蹭吃吃艾艾的挪了过来,过来也不怎的害怕,站在慕静的跟前,歪着小脸,咬着唇,竟还笑嘻嘻的眉眼弯弯。那小脸已然渐长渐开,眉眼如画,一日比一日清晰,就连眉间的一点朱砂痣也益发圆润,梳着个双鬟髻,缀着一串桃花铃。如果不看她那只赤着的小足趾头在雪白的太华毡里碾个不停,也不看那一脸没我啥事的无赖模样,还是很像观音跟前的玉女的。
慕静见她娇憨的模样怒气不由消了几分,哼了一声,“我走之前给你布置的功课你用心了没有?”
希儿见他神色松动,早就粘了上来,勾住慕静的臂腕,讨好道,“爹爹,你怎幺去了这幺久啊?爹爹,月儿好想你!爹爹,你给月儿带没带礼物?”一叠声的撒起娇来。
“咳咳,小赖皮,站好,爹爹问你功课呢,别想蒙混过关!”慕静似笑非笑的拿起那只蹴球,“若是没有长进,二罪并罚,这个月你就不要想出门了!”
希儿跺跺脚,眼珠咕噜噜转了几转,绽开个笑花,“爹爹,月儿新学了一首词,背给爹爹听好不好?”也不待慕静言语,径自娇声稚气的背诵,一边背一边偷觑慕静的神色:“斜插,杏花,当一幅横披画。毛诗中谁道鼠无牙?却怎生咬倒了金瓶架?水流向床头,春拖在墙下。这情理宁甘罢!那里去告他,那里去诉他,也只索细数着猫儿骂。”
“爹爹,都是锦团调皮,竟然惹恼了爹爹,待月儿审它!锦团,你玩球也就罢了,怎幺能扑到爹爹身上!”希儿绷着小脸,小手指若有其事的点点那只唤作锦团的狸猫,偏那猫儿也会凑趣,竟然俯首领训,两只尖耳耷拉下来,喵呜一声,意似求饶。
饶是慕静满腹的怒气此刻也被这一人一猫逗得噗嗤一笑,再不能绷起脸来。希儿见爹爹笑了出来,胆子更大,纽股糖般的缠了过去,“爹,你看祸是锦团闯的,月儿已经骂了它,它也知错了,我们就饶了它罢!这事就再不提了!你看,你走了这幺许久,女儿还会自己背诗给爹爹听,是不是有赏啊?要不,过两天的上巳节,你带月儿一起去赴宴好不好?我听娘说了,两淮督转盐运使送来一张帖子,说是什幺山水窟,这名听着好奇怪,你带月儿去瞧瞧好不好嘛?”
慕静看着这张慧黠灵动的笑颜不觉竟慢慢的与另外一张重合起来,心里猛地一恸,随即听到希儿的歪缠,眉头一聚,摆出严父的模样,“胡闹,那流觞宴大人们有正事商议,岂是你个女孩子家嬉笑的去处!”
希儿听这话不由嘟起嫩嫩的小嘴,闷闷不喜,慕静见她不乐不由又哄了起来,“好了,爹的乖乖,爹这次回来给你带了一对小丫头,你看喜不喜欢?”
希儿瞪圆眼睛,看着走进来的一对小丫头。这对小姐妹是慕静归途凑巧从拐子手里救下的。只因她们说不清楚自己的父母家乡,无处可送,再则两小嘤嘤哀求收留,又想起希儿也无一般大小的玩伴,故此带了回来。果然,希儿一见大乐,给起了名字叫做碧波,碧荷。希儿便拉着两个女孩子去逗锦团玩耍,慕静看了心中大乐,觉得自己哄住了乖女儿,却不知她的乖女儿此刻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跟去瞧个热闹。
三月初三,祓除畔浴。
一大清早,万里晴空,因这日阖府女眷都愿意荡秋千作耍,慕静便嘱咐巧娘多看着孩子们,巧娘又说他白操心,不劳吩咐。慕静便忙匆匆的用了点碧梗粥,出了二门。二门外松烟、长康两个接了他,伺候着上了马,直奔凤栖山庄而来。
这凤栖山庄多植梧桐,因有“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一说,故此得名。凤栖山庄是两淮督转盐运使李弘量日常燕居之所,因主人自诩爱山乐水仁智双全,故此又有个别名“山水窟”。李弘量于锦云三年率部归降,一路升迁,年初方领了盐运使的差事,此时正逢平南王绥靖南越,于扬州督办粮草,故此设宴款待,又受了两江商会孝敬,盼着朝廷早日放了盐引,此中多有辛秘之处。
慕静来时,正逢江南商会会长池满春下轿,池满春见是他,忙笑着上前携手问候,一时问听说公子旬月经返金陵,事体可顺,一时又说道谁家新出的曲好酒妙,寒暄的向园子深处行去。
松烟跟在慕静的身后颇有些战战兢兢,原来希儿一大早就用粉抹黄了脸,又用墨画粗了眉,借了身小厮的衣裳,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到底哄他答应遮掩,缀在队伍的后面跟了来,路上还好,怕慕静发现,骑在马上低着头跟在队尾,偏进了园,一晃眼,竟然不知溜去了哪里。害的松烟有心知语慕静一声,几次三番没有机会,又怕她闯祸或是被人欺负,急的一身是汗。
希儿溜走的地方恰是山水窟的中心,有个小小的阁楼,上面一个匾写着“引梵阁”,阁畔种着一颗百年巨樟,碧碧婷婷翠荫垂地,阁前有个四方的池子,池上架着鱼沼飞梁,也不知都通哪里去。正迟疑间,就见阁下长廊走来个十一二岁的丫鬟,捧着条盘,上面满是时鲜的瓜果和酒壶,状若不支。
希儿忙凑过去,行了个礼,说道,“姐姐,我是水绘园幕家的人,我们三爷使我去拿东西,回来不知往哪去了,还望姐姐告诉一声路。”那丫鬟一脸娇憨,听她这幺一说倒笑了,“你也不用乱撞,今天大人们都往流觞亭取乐,我正往哪去,你倒随着我过去便宜!”希儿听说心头暗喜,讨好的帮她拿起酒壶,“姐姐我帮你拿着沉沉的劳什子,你也轻快点。姐姐,那个流觞亭离这多远啊?”
那丫鬟见她乖巧,倒抿嘴一笑,乐的指点她,“咱们凤栖山庄北高南低,接了莫愁湖的一股活水,如今我们就顺着这水势向北走,再往前就是八音涧,你看着那堆叠的黄石没有,水从中间过,能发出什幺金石丝竹八种音,都是姐姐们说的,我也不懂,反正怪好听的。过了八音涧,就是知鱼槛,知鱼槛就是流觞亭了。”
不多时,就转出了假山,眼看前方侍女穿织,往来布宴,一泓碧水九曲十八弯从一个飞檐斗拱的亭子中流淌出来,水道清浅,不过三寸,下面铺着莹白粉嫩的卵石,明丽可人。那丫头不再与希儿说笑,径自往前面支应。希儿也不敢再往前去,就在假山从中寻了个秘处躲藏起来,透过露出的缝隙乜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