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想多看几眼,但理智以及内心更深处泛起的同情却制止了你,你站起身,把他的湿衣服丢进洗衣机,又拿了干毛巾擦拭他的身体。

毛巾略过大大小小的淤伤时男人发出了很轻的喉音,你以为他又要醒了,可他没有,他只是很用力地皱着眉,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咬出不正常的血色,仿佛陷入了极为恐怖的梦境。

你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轻柔地蘸去他皮肤上混合着泥沙的雨水,你无意间触碰到他的皮肤,不正常的高温烫得你下意识缩回手去,你立刻意识到他在发烧,这可不是好事。

你匆匆擦干他的身体,又把他的头发擦到半干,你没力气把男人搬回房间,打算在客厅给他打个地铺,于是你跑进房间抱出厚棉被和枕头。

你双手穿过他的肋下托起他的上半身,光裸柔软的肌肤紧贴着你的小臂,比你想象中的要细腻得多,令你分心了一秒,你咬咬牙,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放到铺了毛巾的枕头上,又跑到另一头去搬他的腿,你抓住他的脚踝,仿佛从这个动作预感到了什幺一样,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男人的意识还不清醒,他茫茫然地看着你,郁郁的阴气还没来得及回到这双眼睛,仅仅此刻,他看起来像个迷路的小孩。他嗫嚅着嘴唇,吐出一串难以分辨的嘶哑声音,你猜测他在询问这是哪里,你先行回答道:“这是我家,我看你晕倒了,就……”

他再次昏了过去。

你叹了口气。

你又抱另一床被子出来给他盖上。

你摸不准他的发烧是因为淋雨还是受伤,抑或两者都有,不管怎幺说,他都需要吃药。你从医药箱里翻出退烧药和退烧贴,去厨房倒水时才回想起来,你忘记把水桶给带回来了。

你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早知道就装净水器了!不过如果真的装了净水器,你又遇不到他了……你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可是你实在不想再出门了,倒不是害怕淋雨,你现在还穿着湿衣服没换呢,你是不想把男人一个人丢在家里,万一他突然醒了怎幺办?

没有办法,你只好先给他贴上退烧贴,再用奶锅从水龙头里接了自来水,打开燃气开始煮水。煮水倒花不了多少工夫,麻烦的是还得放凉……你盛了一杯出来放着,决定趁这工夫去洗个澡。

二十分钟后,你裹着浴巾从热气腾腾的洗手间里走出来,躺在客厅里的男人无声无息,姿势也没什幺改变,看样子没有醒过。你不知道是该感到安心还是更加担忧,你快步走到厨房,端着刚刚凉好的温水和药,在他身边半跪下来。

你探了探他的鼻息,虽说粗重滚烫,但至少还算规律……你稍稍放心了一点,扶着他的肩膀将他的脑袋托起来放在膝上,钳住他的下颌让他张开嘴,把退烧药放进他嘴里。

药丸没有糖衣,迅速扩散的苦味使得男人在昏迷中也不安地动了动手臂,那个动作像是无力的推拒,但就像他生活中的其他抗拒一样,这一个也没有任何效果。你把他的手臂拉下来,往他嘴里喂了点水,这才撒开捏着他下巴的手,轻声说道:“吞下去。”

他比你想象得更加乖顺,男人的喉结动了动,合着水将药吞了下去,他似乎被水呛到了一点儿,还闷咳了几声,但那颗药最终顺利服下了。

你把他的脑袋放回到枕头上,他的脸很窄,宽宽大大的退烧贴盖在他的额头上,柔软的黑发垂下些许,越发显得秀气。

折腾到现在,雨已经转小,仍淅淅沥沥地飘着,夜晚也过去了大半,好在明天不用上班……你打了个呵欠,进了卧室又不放心,你总担心他会半夜醒来,你已经两次试图告诉他你没有恶意,但他都没有听见,你担心他会试图离开,他这幺虚弱,万一又受伤了怎幺办?

犹豫了一会儿,你抱着寝具回到客厅,在沙发上睡下了。

即便非常非常累,这一觉依然并不安稳,男人模模糊糊的呓语与干呕不时让你从睡梦中惊醒,你三番五次赤着脚到他旁边去将他扶起,但他每一次都没吐出任何东西,他只是难受地喘息着,冷汗沾湿他的前发,你小心翼翼扶他躺下,用手背试他的体温,退烧药起了效果,他已经不再高热,但痛苦仍然攥着他的脚踝将他往泥潭里拉,他小幅度地摇着头,紧蹙的眉头下睫毛沾着淌不出的泪水,他没力气做更大的动作,但你仍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在挣扎,他在与某种将他沉沉压垮的巨力对抗。

怜爱酸涩地泡胀了你的心脏,你抽纸巾沾去他的眼泪,将他的下唇从他的牙齿里释放,用温水沾湿他干裂的嘴唇。

一直到拉紧的窗帘缝里投出一丝日出的光亮,男人才停止梦呓。你疲惫至极,很快便昏昏沉沉睡去。

当你再度醒来时,男人已经清醒了。

他蹲坐在地铺上,原本贴在额上的退烧贴摆在一旁,他用被子裹着自己的身体,悄无声息地盯着你。你不知道他这样看了你多久。

“早上好……?”你试探性地跟他打招呼。

他没有说话,被子下的隆起拱了拱,把自己蜷得更小。

“我没有恶意,”你坐起来,认真地对他说,“我昨晚去打水,看见你昏倒在路边,觉得很担心,就把你带回来了……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这感觉很怪,你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需要向一个成年男性强调自己没有恶意……但他看上去战战兢兢,每一根发丝都僵僵地立着,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恐惧,他想逃,但他不敢逃。他就像是钢筋森林里最绝望的一只动物。

“我不接女客。”他说。

“我不是……”

“我的衣服呢?”他打断你的话,死死地盯着你。

“我拿去洗了,它们都湿透了。”你只好回答他,你站起身,他仰起头来看你,你向他解释你的行动:“我把你的衣服晒在阳台上了,我去给你拿来。”

结果那套衣服还半干不干的,你本想把它们收下来给他带回去,但转念一想,你又把衣服挂了回去。你从衣柜里取了你当做睡衣的男装T恤和宽大的运动裤,他虽然高挑,但身形瘦削,应该穿得下。

你把衣服摆到他旁边:“你的衣服还没干,先穿我的吧。我去洗手间。”

男人没有答话。

你想把空间留给他,也不再多话,转身往洗手间走去,到门口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你没忍住,回了下头。

男人侧对着你,棉被从他肩头垮落大半,过分突出的肩胛骨像是畸形的翅骨,他伸手拎起T恤,正垂着眼打量那条孤零零的裤子,他重重地抿了下唇,眼神空茫茫一片,好像一瞬间被杀死了千万次。

你猛地意识到,你没有给他拿内裤。你回想起他残缺的性器,悔意涌上你的嗓子眼,你想走过去告诉他你并非有意用这种方式羞辱他,只是他自己的贴身衣物还没干,你又实在没有男士内裤……但是过期的解释反而是另一种伤害,你眼看着他的眼神重又恢复沉寂,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在洗手间里磨磨蹭蹭待了好久才出来,男人已经换上了你的衣服,大小似乎还算合适,只是裤子短了些,露出脚踝以上的半截小腿,瘦得皮贴着筋。

“你好点了吗?”你问,“你昨天烧得很厉害。”

“我没事。”他回答。他盯着自己的脚。

“要不,我陪你去医院做个检查?我看你身上还挺多伤的……”你住了口,你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擡起头来,他看着你,露出了那种被人捅了一刀,却没有能力捂住伤口的表情。

“我没事。”他又说。他忍耐了一小会儿,重新擡起头来:“我说过了,我不接女客,你也看见了,我没有那个能力,你为什幺……”

“我没有要跟你怎幺样。”你截住话头,“我只是看你晕倒了,觉得很担心,仅此而已。”

男人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动作很是迟钝地站起身来:“那我要走了。”

“你能走吗?”你问。他的表情变得不太对劲,你赶紧补充道:“我不是要拦你,我是说,你这个状态,能够走回去吗?真的不需要多休息……”

“没事。”他说。

既然他都拒绝到这个份上了,你也不好再多阻拦。你暗暗叹气。

他扯了扯T恤的袖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他的手一直在抖,花了将近三分钟才打开门锁。你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提高声音叫他:“等一下!”

你抓起剩余的药和退烧贴,快步走到他旁边,伸手递给他:“把药带上吧,万一又烧起来就麻烦了。”

他盯了足足五秒,才伸手接过药。

一直到迈出你家的门槛,男人才显得放松了一点,他转过头,脸上有了点生气:“谢谢。”

你摇摇头:“不客气……”

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你突然发现,你竟然忘了问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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