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晒干的衣服收下来,叠得整整齐齐的装进环保袋里,又往里面塞了些解酒药、跌打损伤贴之类的小东西——他看上去可不是第一次醉酒,更不是第一次被伤成这样,他会需要这些东西的。你抱着袋子犹豫了一会儿,起身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划去办公电话,写上你的私人号码,又把解酒药取出来,将那张小卡片塞进药盒里,这才重新将东西打包好。
自从那场雷雨过后,夏天便正式到来了。南方的初夏总是潮湿闷热,水汽与灰尘形成密不透风的膜,将人裹得密不透风,总觉得心跳声都是躁的。
这是你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走进发廊一条街,这里的气氛比上次带给你的还要不适,浓烈的廉价香水味在温热的空气中沉浮,飞蛾有气无力地趴在靡丽的灯柱上,蚊虫嗡嗡地绕着人打转,伴随着脏话,女人啪一声将它拍死在光裸的手臂上,嫌恶地抹开褐红血渍。
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站位,你一眼就看见了他,他依然站在那个灯柱下,夜幕尚未彻底落下,街上的人不算多,他也就没挂起那种揽客的笑容,他只是站在人间泥泞之中,眼神飘得很远,不知道在想些什幺。
你走到他面前去。你知道他认出了你,可他不说话,他只是垂着眼,没有表情地看着你,他等待着你,就像他会等待着世界施加给他的一切。
“这是你的衣服,我还放了点解酒药什幺的。”你递过去袋子,他接了过来,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药盒里有我的联系方式。”你对他说,“如果你需要我帮忙,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男人的目光在你脸上停留了几秒,哑着嗓子说:“我不需要。”
你假装没听见,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你叫什幺名字,上次……”
“秦琛,你朋友?”一条胳膊揽上他的肩膀,把他带得往后趔趄了两步,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平头男人将他勾进怀里,手顺着他的大臂一路下滑,在腕骨处揉了揉,懒洋洋地笑道,“没见过啊。”
这人嘴上在问你,眼神却只落在秦琛身上,从脖颈到耳垂,再到他低垂的眼尾,一寸寸地舔过去。你有些不适。
“我没有朋友。”他垂着眼回答,不动声色地把袋子换到了另一只手。
“那是客人……?”平头的笑容带了点热烘烘的下流气,冲他耳朵吐了口烟,“行啊你小子,明明不能……”
“不是客人,我不认识她。”他冲平头笑,“你今天好早。”
又是那种竭尽全力的笑容,他的眼睛深处分明还是荒芜一片,笑却率先鲜亮起来,好像将熄的火,拼命透支着生命以蓬出一瞬的光与热,艳丽的焰舌燎上你的视网膜,也烫得那平头一怔,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也跟着喑哑了:“这不是想着你……我今天拉了好几个活,小琛儿……”
平头和他走远了。
你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伸手摸摸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呼地吐出一口浊气。
至少知道了他的名字。秦琛。
——
秦琛果然一次也没打过电话给你,你对此也没多意外。但是你总觉得,他不会扔掉你的名片——坠入深渊的人,哪怕再不抱希望,也会下意识不去毁掉垂下的绳索,即便他根本无从判断那是否是另一个陷阱。其实他也不想证实,他只是留着你的名片,就像日落时望着最后一抹夕阳,仿佛只要不眨眼,就能永远留住白天。同理,只要不打来求助的电话,虚无缥缈的希望也便不会被证实真伪,也就永远是一个希望。
从那日给他送衣服以后,你下班时便常常往发廊一条街走,有时候你遇不到他,有时候你遇得到他。
倘若秦琛在,那幺他不会刻意躲避你的目光,如果你盯着他看,他就会望回你,但那目光总是轻得像根羽毛,在昏黄的路灯下随着灰尘一起浮浮沉沉,毫无实感地略过你的脸颊,跳到下一个路人身上,你确信他认得你,可认得和认识不同,他没有力气认识你,更没有力气让你认识他。
有时你会站在街对面的树的阴影下观察他,那是一个较为偏僻的角落,黑夜中的树影很好地藏去你的身形。你发现秦琛一晚上要接的客比你想象得更多,他站不了一会儿便会被人带走,最多不过一个小时,甚至大部分时候只需要二十分钟,他又会独自回来。他是最便宜的街妓,会来上他的也都是些卡车司机、民工、外卖员之类的人物,与那些花大价钱包下美人整夜以寻欢作乐的上等人不同,底层人民嫖娼只为了快速解决生理需求,把体内那团干烧的火迅速扑灭,仅此而已。
秦琛来回得很快,你回想起你们的初见,那大概不是秦琛第一次在巷子里被操,性急的客人总会在半路上就将他按在墙上,或者推倒在泥泞之中,你想起一地的纸币,二十块,五十块……你发觉那是一场不止一个人的交易,可他还是如此平静,平静得像是彻底被榨干,如今贫瘠到无法生芽的一块废土。你觉得自己的心脏湿漉漉的,逐渐膨胀起来,直到撑满整个胸腔。
和你预料的一样,秦琛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呕吐,这时候没有人会靠近他,男妓女妓都在窃窃私语轻声发笑,离他远远的,他是离群的雁,是被抛弃的孤岛。他孤零零的,弓着背,冷汗在后颈与背部交界的一小块皮肤上闪着湿润的光,他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就像被锁进狭小的牢笼,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仿佛内脏混着玻璃渣被搅碎般疼痛,他呕吐着,痉挛着,恍然间你错觉那些东西不是酒精混合着晚饭,而是他被强迫着吞下的,火一般灼烈的人间的碎片。
即便这样,他也要接客。你站在街对面的树的阴影下,看着他撑着膝盖缓慢地站起来,用衣袖擦去粘连嘴角的消化液,又走去属于他的那盏灯下。不知为何,他依然尽力站得笔直,他的后颈贴着衣领,脊柱的每一个骨节都是立着的,像一杆可以轻易被折断的竹。
他的影子和灯柱一样直,一样孤寂。
秦琛的客人们从不嫌弃他的酒醉,或许这样反倒更好,他们少给个十块八块,秦琛也不会发现,你见过好多次,秦琛站在灯下数钱,他一遍遍地数,好像不相信这个数字,或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他的眼神越来越空,越来越迷茫,他依然昂着头,视线却落到了最低处。
“你看上他了?”女人的声音吓了你一跳,你转过头去,她笑嘻嘻地,仿佛没注意到你的受惊:“我看你总是在这里看他……别看啦,那家伙不行的,浪费了一张漂亮脸蛋……要是那玩意儿能用,肯定能攀上富婆,也不至于沦落到和我们一样!”
你没说话,她似乎也醉得不轻,自顾自地叨叨着:“那家伙就是个疯子……他迟早会死的!什幺人都行,付钱就能上,在哪都能上,什幺时候都能上……嗝!你看着,他迟早会死的!”
“为什幺?他很缺钱吗?”你问。
“谁……谁不缺钱?”女人哧地笑了,“但是他把钱都买酒啦!今天赚两百,明天就喝三百,今天赚五百,明天能喝一千……接这幺多客,又没有家人要养,结果还能欠债——酒债的也就他一个人了!”
你径直走出阴影,女人还在继续说,你没再继续听了,“他迟早会死的”,“把钱都买酒了”,这两句话在你耳边尖啸,令你大步流星地走向他。
秦琛正蹲在路边吐第不知道多少轮,他虚弱地干呕,你突然明白了他的声音为何如此沙哑,胃酸一夜又一夜地烧灼他的声带,腐蚀它就像太阳烤干一片树叶。你站在他面前,涎液自他唇边滴落,长长一道丝怯生生地颤着,最终砸到地面,和别的秽物融为一体。
无主的愤怒在你四肢百骸奔流,血液腾地冲上你的脑门,你掏出钱包,手颤抖着,花了三四秒才按开搭扣,你把信用卡从皮夹里抠出来,伸到他脸前:“我给你钱,你别再这样了!”
你的声音比你想象得更加嘹亮,回音空荡荡地在大街上晃着,有好几个女人看向了你的方向,你恶狠狠地瞪了回去。秦琛眨眨雾气朦胧的眼,他扶着电线杆,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干脆一屁股坐下了,就坐在他自己的呕吐物面前。
他盯着你的手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笑了,那不是他惯常露出的那种竭尽全力的媚笑,他是真的被逗乐了,他软软地倚着灯柱,自顾自笑了好一阵子,每一声都沙哑得仿佛能泣出血来。
“我还以为……以为你会一直待在那儿呢。”他含糊不清地说。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你在偷看他。
你不回答,只是沉默着拉起他的手,把信用卡硬塞进他的掌心,他的手冷得要命,掌心全是茧子。他没有握住那张卡,在你松手的瞬间,他的手垂落到水泥地上,卡也咔哒一声落在一旁,镀金凸起的一串卡号反着冷冷的月光。
“我不要。”秦琛说,“我自己能赚钱。”
你几乎能听见太阳穴跳动的突突声,血,滚烫的血,不容反抗地砰砰撞动你的神经,愤怒像氢气一般在你体内被点燃,蓝色火焰焚干你的理智,尖锐的疼痛拨动你的声带,它令你冷笑一声,对秦琛说道:“靠卖屁股赚钱吗?”
秦琛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他的脸紧贴着冰冷的灯柱,眼睛弯成一线,浓黑的睫毛在眼尾落下泪痕般的阴影,他笑得直咳嗽,佝偻的背与胸腔共振出沉闷的声响,他擡起头,笑容那幺灿烂,声音却像哽咽:“对啊,靠卖屁股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