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着了吗?”你用气声问。
“没有。”秦琛也用气声回答。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你一动不动的。”你松了口气,“那我们为什幺要这幺小声说话?”
“我也不知道。”秦琛笑起来。
“反正也睡不着,我们来聊天吧。”你说。
“好啊……”秦琛想了一下,说道:“我以前都没有注意,今天才发现这里星星很少——我在散步的时候就想说的。”
你有点想问他为什幺在散步的时候想说却不说,但你忍住了,只是嗯了一声:“因为城市里光污染很严重吧。”
“我在边境线的丛林里出过一次任务,那是我见过最多星星的时候。密密麻麻,亮的,稍微黯淡些的,大的,小的……像碎在黑绒布上的玻璃渣,月亮是最大的一块,亮着透明的光。我整夜蜷在树顶,到了快清晨,露水的潮气从树皮上散发出来,浸湿我的衣服,就连枪表面都会打湿,我的战友在三点钟方向的低洼处埋伏着,等我的通知……天刚亮的时候是灰色的,星星一瞬间全部褪色了,月亮还朦朦胧胧地挂着,太阳在另一个方向,我不能回头。望远镜里的最远处突然出现尖锐的反光,我用对讲机给队友发信号,两秒后,那个反光点溅起一丛血花,行动开始……那是我进特种部队,第一次行动。”
秦琛的语气很是怀念。
“好美……”你感叹,“成功了吗?”
“当然。”秦琛歪过头来,眼睛里亮着奇异的光,“一切都非常顺利,结束得比我想象得还快……撤退以后,队长拍拍我的肩膀,他说,秦琛,你属于这里。”
“在侦察连的时候,连长也经常夸我,跟我合作过的所有战友都认为我做得很好……但我总是有种,不真实感——我也不知道为什幺,但就是总觉得一切都虚无缥缈,没有任何地方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任何地方……直到那天,我才突然觉得,原来在这世界上,我也能属于哪里。”
他不再说话了,后面的故事你也清楚,他的归属,他无血缘的哥哥,他的一部分身体,大部分灵魂,全部死在了那天。这大概就是为什幺他在散步时最终选择了不说话,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他未愈合的伤。
空调发出细微的嗡嗡声,你悄悄伸手,想握住他,你先摸到了他的手臂,肌肉紧张得像是卵石,你安抚性地摸了摸他,他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攥住你的尾指。
你拉过他的手放在心口,让他摸你的心跳,你说:“现在你属于这里了。”
秦琛静静地躺着,掌心的热度一点点传过来,他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转过头来看你,眼睛里却弥漫出另一种忧伤:“你怎幺会喜欢我呢?像我这样的人……”
“你是很好,很值得喜欢的人。”你说。
秦琛摇头,他继续问:“你怎幺会愿意亲我?你明明知道我以前是做什幺的……你站在街边看我,你明明知道有多少人碰过我,我的嘴,我的手,我的身体……我闭上眼睛都能闻到那种味道……你怎幺会愿意……”
你试图吻他,他用手挡住你:“你怎幺会不觉得我恶心?我都觉得自己恶心。”
“可是你根本就不恶心。”你说。
“恶心。”秦琛坚持,“那些手,那些鸡巴,那些人……”
“秦琛。”你叫他的名字,“你在惩罚你自己。我不知道你为什幺选择这种方式,但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做那些事——不过,就算你想,那也不能说明你恶心。你没有伤害任何人,只要不伤害其他人,每个人都有权利按他想要的方式生活。”
“你不喜欢自己,所以你想让他痛苦……可是现在有我在喜欢你,所以,请你不要再惩罚自己了。”你拉住他的手,亲他指腹上的茧,“那也是对我的伤害。你不要伤害我,好不好?”
那感觉很像是在吻夕阳中仓灰的水泥地,余温残存在一整片足以将人刮伤的粗粝之中,可这粗粝是恒定的,它绝不会伤害你。
秦琛呆了好一会儿,他用手指蹭了蹭你的唇角,他说:“我怎幺会伤害你……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我想把一切都给你——虽然我什幺都给不……”
“你已经给了我一张银行卡了。”你打断他。
秦琛笑起来,其实他眉眼生得飞扬,但他平时总是低垂着视线,因此看不太出来,唯独笑起来时才会透出几分不驯的骄纵感,特别好看。你也跟着笑。
他一点点收了笑容,歪过头,看了你好一会儿,说道:“你可以再亲我一下吗?”
你凑过去啄吻他,上唇,下唇,唇角,下巴,脸颊……秦琛伸手,摸了摸你的头发,捧住你的脸,他的指腹有多粗糙,唇舌就有多柔软,他的呼吸湿润温热,舌尖小心翼翼地触碰,描画,勾缠,他亲吻你时谨慎得就像试图捞起水中的月光。
后来你们气息交缠着睡去,半梦半醒间你感觉到他虚虚地抚摸你的眉毛眼睛,你挣扎着想睁开眼睛跟他说话,他却亲了亲你的额头,他说睡吧,于是你还是睡着了。
那晚秦琛可能睡得很晚,但至少,他没有半夜醒来。
——
在家工作的第一周,秦琛的酒精戒断反应特别强烈。
曾经的过度饮酒让他的身体对酒精产生了很强的依赖性,医生说,戒断初期的身体反应非常难熬,其实可以每天让他少量饮酒,再慢慢戒掉,但是秦琛不愿意,他说他不喝了,他能忍住。
这段时间白天还好,但是到了晚上,他总是变得格外烦躁。他努力不对你撒气,怒火与焦渴便在皮囊里炙烤着他,令他脸色阴沉,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你问他要不要去外面走走,他含含糊糊地,一会儿说自己头疼,一会儿又说自己头晕。
你倒了温水放在茶几上,问他要不要喝点,秦琛闷声说不要他不渴,等到水放凉了,他才端起来抿一口,哼哼唧唧地说水冻得他胃疼,你去给他兑来热水,他又说自己不渴了……你不断地告诉自己,秦琛正在戒断期,他非常难受,医生说他会坐立不安、反胃、焦虑、头晕……他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你为什幺一直走来走去?”秦琛蜷成一团,哑着嗓子问,“你晃得我头好晕……”
你端着杯子站在原地,这是你第四次给他兑热水,这次你还加了蜂蜜,希望他能稍微喝一点。
“你干嘛站在那里?”秦琛又问,“你不能坐下来吗?”
你强忍着不说话,把水杯在茶几上放下了,在他旁边坐下。
“不要坐这幺近。”秦琛皱着眉抱怨,“好热。”
你默不作声地挪开,秦琛还是不满:“太远了。”
无理取闹的死小孩!
你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按他的要求靠近了一些,他只安静了不到三分钟,又开始挑刺:“你为什幺一直不说话?”
“喝点水吧。”你说,“你嘴巴都起皮了。”
“我不渴。”秦琛说。
“你刚刚还说水太冷了想喝点热的……”
“可是我现在不渴!你为什幺总是要让我喝水!”秦琛情绪激动地一挥手臂站起身,他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撞上了茶几,放在茶几边缘的杯子晃一晃,啪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瓷片合着温水溅上你的脚踝,刺得你缩了一下。
你看了一眼秦琛,站起身,打算去拿扫把。
秦琛从后面拉住你的手腕,低低地说:“……对不起。”
你忍了忍,最后还是说道:“刚刚那杯水,我怕你觉得没味道,还放了蜂蜜。”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我不该乱发脾气。”秦琛又道歉,“我来打扫,你别生气。”
你转过身来,轻轻叹气:“秦琛,我没生气。我知道你很不舒服,我想做点什幺帮帮你……可是你这样子……我也会不开心的。”
“我知道……”秦琛垂着头,“我来打扫,然后我们出去散步,你别生我气,行不行?”
你本来想说你也没多生气,但他紧张得要命,估计就算你说自己不生气,他也不会相信……何况出去散步是对他有益的活动,你完全没理由拒绝,于是你点点头,说道:“好吧。”
秦琛松了口气,取了工具开始打扫客厅,趁这时间,你又重新给他泡了一杯蜂蜜水。
很神奇,经过刚刚那一下子,秦琛居然没那幺烦躁了……可能那也算是一种发泄吧,总之,他很开心你又给他泡了蜂蜜,喝完蜂蜜水后,便跟着你出门散步了。
一周后,秦琛的戒断反应明显轻了很多,老板也批准了你的全职在家工作,只需要每周五去公司进行一次汇报就行,每周一和周四,你都会陪着秦琛去心理咨询。
你们的生活也算是走上了正轨,早上你们会一起去外面吃早餐,去公园散一圈步后再回家,你处理工作,秦琛思考今天吃什幺,或者做点家务,如果不忙,他会坐在你旁边看书——虽然很缓慢,但他的确在一点点好起来,他看书时不再轻易地坠入空茫,他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如果有你陪同,你们几乎可以说是平静无事地去超市买菜……虽然这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什幺,但对秦琛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一大进步了。
医生告诉你,小动物对创伤应激障碍的治疗起到非常正面的作用,即便暂时没有养宠物的打算,也可以让他多和狗狗猫猫之类的动物进行接触。
“秦琛,”你边看手机边说,“你想去猫咖吗?我看这家点评特别多,还开了两家分店……嗯?店长居然是盲人……秦琛?”
他一直没回话,你觉得不太对劲,这才放下手机擡起头来:“怎幺了吗?”
“我对猫有点……”秦琛没什幺表情,可是语气很古怪。
“你不喜欢猫吗?不喜欢那就不去呗。”你说。可是在你印象中,秦琛并不讨厌猫,甚至在散步时看见漂亮的野猫,他还会多看几眼。
“不,也不是不喜欢猫,可是……”秦琛皱着眉,神情里透着厌恶与恐惧,但那些情绪却并不是冲着小猫而去,你太了解他,你一眼看出,他手握利刃刺入自己的胸膛,他在厌恶自己,他在恐惧……你不知道他在恐惧什幺,但这一定跟猫有关,这些小生灵就像血肉沼泽中心的花,花纯白娇美,可根却深扎于腥腻腐肉之中。
你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不想说出来,可你必须知道。
“那我们去吧。”你放下手机,对他微笑,“既然你也不是不喜欢猫。医生说的,这对你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