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琛捧着书低着头,看着好像还在认真阅读,但是已经超过五分钟了,他依然没有翻页,你歪着头看他,发觉他正盯着茶几发呆。
“你在想什幺?”你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我在想……我应该去工作。”秦琛说。他合上书。
你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你还没有痊愈吧——上周医生还说,不能现在就减药呢。”
“但是我已经好很多了,”秦琛皱眉,“我总不能一直在家待着,我已经待了很久了。”
“那倒也是。”你说。
从盛夏到深秋,再走进南方潮湿寒冷的冬天,等到过完年,秦琛就已经在家养了大半年的病了,虽然还在吃药,但他不再失眠,不再在回想起往事时破碎得像被摔在地板上的陶瓷士兵,也不再对人群和公共场所感到抵触甚至恐惧……经过八九个月的修修补补,他已经不再是去年那个眼神空洞,就连笑容都需要用尽全力点燃自己才能绽出的男人了。
“你想做什幺工作?”你问。
“特警。”秦琛说,“我会的也不多,至少特警还能沾点边……”
“你怎幺想?”秦琛看着你。
“我……”你沉吟片刻,有点担忧地问道,“我会支持你。但是,秦琛,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工作压力会很大吧?尤其你想做特警……虽然我也不太了解……”
“我也只是暂时想想。”秦琛挠挠头,“也不可能立刻就入职,还需要考试呢。”
“但是如果你想去,那现在就得开始做准备了吧。”你说。
秦琛点头。
“你自己决定就好,”你对他说,“如果你想去,那就开始准备吧,如果你觉得还没准备好,也可以多休息一段时间。我都会支持的。”
“可是如果我真的成了特警,我会很忙,”秦琛抿了下唇,“我可能会突然被调去执行任务,可能十天半个月不能回家,甚至可能……”
“但这是你想做的,对吗?”你截住话头。
“是的。”秦琛说。
“那就去吧,”你拍拍他的手,“再忙也总要回家的。”
秦琛定定地看了你片刻,他慢慢倾向你,脑袋枕在你的肩上,黑发软软地扫过你的颈窝,呼吸平定悠长,他握住你的手,捏了捏,轻声说:“谢谢。”
那是年二十八的晚上,春天的第一场雨绵润如油,悄无声息地抚摸窗户,水珠细小得仿佛这不过是一场过于浓稠的雾,热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电视里的歌手正唱着十年前的老歌,脉脉软腔融化在湿润温暖的空气里,冰啤酒上的厚厚泡沫消弭如同倒塌的云层,他擡起头来,于是你们接吻,膝盖在毛毯下轻轻碰撞,十指相扣,额头相抵,相守就像每一个最普通的时刻。
过完年后,秦琛开始准备特警公务员考试。
他比你想象得更有毅力,他日复一日地坐在书桌前,荧光笔将段落切割成岛,整齐的黑字一行一行爬满页,又一页接一页地连绵下去。
你在他手边放下咖啡,顺手拿起摊开一旁的笔记本翻看,这一页是他的思维导图,你不由得感叹了一声:“哇哦。”
“哇哦?”秦琛擡起头来,“什幺意思?”
你耸肩:“对你的笔记表示惊叹?我没想到你会这幺……”
“拜托,当兵也不是每天只需要跑跑操打打靶再互相对练一下就够了,好吗?”秦琛放下笔,“我们也需要学很多东西的!”
秦琛看上去非常不满,你忍住笑,故意轻飘飘地说:“当然。”
“当然?”秦琛睁大眼睛,“就一句当然?”
“你知道人的裸眼视力范围是多少米吗——你知道这个数据在晴天阴天下雨天和晚上、下雨的晚上分别会受什幺程度的影响吗?你知道M1903和PSG1分别适合什幺场合吗?你知道怎幺从脚印判断敌人的……”
“好了好了,”你被这一连串问句弄得头痛欲裂,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是我低估了你,对不起!”
秦琛在你手心后面笑起来,眉眼飞扬,黑眼珠灼灼而亮,蓬勃得像是不会熄灭的火,他拉下你的手,尾音得意地拉长:“没关系——”
“你一定能通过的。”你笑着放下他的笔记本。
秦琛抿了抿唇,刚刚的骄纵感一下子不见了,他皱着眉,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通过……”
“你当然会通过,”你顺手揉揉他的头发,“你努力了,努力就会有好结果的——而且,拜托,你以前可是特种兵!”
“其实,特种兵和特警差别还是挺大的,不管是任务内容还是任务对象,还有战斗方式也天差地别……所以优秀的特种兵也不一定能成为优秀的特警。”
“但是你可以,”你说,“对吗?”
秦琛愣了一下,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他重重点头,下巴又昂了起来:“当然。”
四月招警考试,秦琛埋头苦学了两个月,还去做了不少体能复健练习……你觉得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秦琛也一直很自信,到了考前三天,他却突如其来地焦虑起来——不是因为担心无法通过考试,而是因为担心他真的能通过考试。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做好出任务的准备了……”秦琛低着头说,“万一我在出任务的时候,拿着枪,又想起那些……那些事怎幺办?”
“你可以的,你已经好起来了。”你对他说,“你已经很久没做噩梦了,对吗?”
秦琛点点头,又无意识地滑下沙发,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可这跟出任务不一样,万一我……不,我还是不要去了……”
“秦琛,你知道我会支持你的所有决定,如果你要退出,我当然也会支持。”你在他旁边坐下,“但是,这是你很想做的事吧?你已经为此准备两个月了,我知道你有多努力——你前几天说梦话都在背知识点。”
“真的吗?”他擡起头来,“我背了哪一条?是我总是混淆的那个……不,这不是重点。”
他摇摇头:“我当然非常想当特警,但我很担心我会又一次搞砸,跟别的事不同,这是无法弥补的,没有第二次机会的……我已经搞砸过一次了。我不能再……我承受不了那个后果。”
他的手攥成一团,青筋鼓出像即将破开皮肤的幼龙,肩膀也颤抖起来。你拉住他的手,轻声说:“特警入职后会有模拟行动吧?你可以去感受一下,如果不行,你就再回来,好吗?没有人会因此觉得你是逃兵的,你是在对所有人负责。”
“秦琛,这是你很想做的事情,你不要让自己后悔,好不好?”
秦琛手掌翻转,握住你的手,无意识地捏了捏,好像你的手是什幺解压玩具。半晌,他又深又长地叹气:“好吧,无论如何,至少考试我得参加。”
你如释重负,顺势握紧他的手:“太好了!”
“去买菜吧?冰箱好像空了,午饭都要没着落了。”你站起身,他依然拉着你不放,闻言点点头。
你要工作,秦琛要准备考试,所以你们习惯一次买很多食物储在冰箱里,这样可以省下不少时间。
你们在菜市场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拎着大袋小袋地往回走,平时你们都会沿着马路往回走,但是今天秦琛想早点回去接着复习,你们便从小巷里抄近道回去。
自从秦琛与你同居以后,你似乎再也没走过这种小巷了,尤其是你家附近的这些小道……你有意绕开城市的毛细血管,你总觉得穿行在它们之间能嗅到陈腐腥甜的血气,汹涌澎湃而来,将秦琛再次冲走。
但秦琛主动提出要快点回去,你也不好多阻拦,只能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顶着不适感匆匆往家走。
在拐过第三个巷口时,秦琛往后瞥了一眼,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皱了皱眉,好像怕你担心,又立刻松开眉头,恢复了没什幺表情的样子。
“怎幺了?”你问。
秦琛犹豫了一会儿,轻声答道:“有几个人跟着我们……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幺,但是别怕,我们马上就走出去了。”
你心中警铃大振,只得跟着他加快了脚步,然而在下一个拐角,你们还是被身后轻佻的声音叫住了。
“小琛儿,走这幺快干什幺呀?”
你记得这个称呼,秦琛曾被他的客人这样称呼过。你下意识擡眼看他,秦琛脸上依然平静,骨节却捏得泛白。
“别回头,走。”秦琛说。
你只好更加快了脚步,谁知后面的人走得更快,再加上你拎的东西实在是太重,没走几步,气喘吁吁的你和他就被后面的人给追上了。
“好久不见呀,”男人笑嘻嘻地说道,“小琛儿。我们还以为你醉死在哪个街头了呢,前段时间听说有人看见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我还不信,毕竟你……”
他的目光往秦琛下身一晃,另几个人跟着哄笑起来。
秦琛骨节捏得更白,你听见他深呼吸了数下,才开口平平问道:“找我有事?”
“啊,没事就不能找你吗?”男人夸张地捧住心,“也太伤人了……我们好歹是老朋友吧。”
“我没有朋友。”秦琛说。
这是你第二次听他说出这句话,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平坦,像一条绝望的看不到头的直线,除了这次他站在你旁边以外,一切都仿佛与过去无异,那瞬间你仿佛又回到那个初夏,你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关于命运是如何让他一次又一次跌倒,关于无法逃离的过去……你的胃狠狠抽了一下,赶在那几个人说出更不堪的话之前往前一步,挡在秦琛面前:“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男人笑起来,“你问他呀,我是谁?”
“小琛儿,告诉他,我是怎幺操你的——我有让你爽到吧?就算没有,我总该是你最大方的客人吧?别这个表情,热情点嘛……”
“嫖娼,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最高罚款五千。”你说。
男人愣了一下,又笑:“嫖娼?所以他现在还在做这个?”
“不做了,所以如果你再纠缠,那就是骚扰,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你看着他说,“顺便,强奸男性算故意伤害或者猥亵,三年以下。”
“你在说什幺?你信不信……”
“碰我一下,我就告你猥亵。”你盯着他,“五年以上,最高十五年。”
“告我?”他大笑,“你知不知道我姑父是法院的……”
“法院的谁?”你问,“名字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检察院是做什幺的?”
其实你只是装得镇定,实际根本就是在满口胡诌,不过料想这种街头混混也看不出来……你依然不动声色,故作平静地和那几个人对视。
“还有事吗?”你问,“没事的话,我们要走了。”
那几个人对视了一下,嘴里依然不干不净地说嘟囔着什幺,可到底没上前来阻拦,你也不想听,用手肘碰碰秦琛,转身往家走去,一直到走到公寓楼下,你才松懈下来,擡头去看秦琛:“你还好吗?”
秦琛的脸色不算太差,他按了电梯,轻声说:“我没事,你刚刚……”
“我刚刚都是乱说的,”你说,“我赌他们是法盲……还好他们真的是。”
秦琛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睫毛垂下来,阴影落在上扬的眼尾,显出几分温柔:“你又保护了我一次。”
你们走进电梯,你有点不好意思:“被你说得好厉害。”
“本来就很厉害,”秦琛放下沉甸甸的塑料袋,用手背轻轻碰你的脸,“让我很安心。”
电梯到了楼层,门叮一声打开了,你们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家门,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至少你是这样认为的。
下午你工作时,秦琛突然说他要出去一趟,你太专心致志,就只是嗯了一声,直到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你才突然反应过来,他去干吗了?
你一时间有点担心,想给他打个电话,结果手机又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你在沙发缝隙间摸了好一会儿也没摸到,又跑去房间找,结果还是没看见,你急匆匆地进了书房,听见传来开门的声音,便赶紧跑出客厅。
“秦琛,你去哪……”你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怎幺弄成这样?”
秦琛表情很轻松,可脸上却蹭破了好几块,正在渗血,左颊还有很明显的红肿。
“去打架了。”秦琛碰了碰眉毛上方的浅口,极其夸张地咝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惨兮兮地看向你:“我要破相了,快帮我上药。”
你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来:“你去跟谁打架了?你,你身上呢?还伤哪了?”
秦琛站起身,干脆利落地脱了上衣示意你看,你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只在后背看到了几块红肿,估计过段时间会变成淤青,但是也并不严重。你这才勉强放心。
秦琛见你表情逐渐不再严峻,便开口回答你的问题:“去揍上午那几个傻逼了,本来以为一一会儿就能回来,结果找人花了点时间,还碰到了别的傻逼,顺便也揍了他。”
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几个傻逼真以为我好欺负呢……”秦琛哼笑,“啊,你放心,我没下重手。”
他向你解释:“我挑肉厚不容易受伤的地方下手的,他们肯定没事,只是得痛上一阵子。”
你根本不关心那几个人到底有没有受伤。
你怔怔地凝视着他,眼前的男人笑得那样开心,漂亮的眉眼里满是不驯,唇边还隐隐含了三分轻蔑,你和他对视,你看不到半分死气,你只看见世界广阔,他疯狂生长,熊熊燃烧,像人间最顽固,绝不会被砍断的荆棘刺灌。
他终究是刺穿撕破了紧紧包裹他,让他无数次窒息,无数次濒临死亡的厚膜。他不再恐惧了。
“秦琛,”你轻轻抚摸他的脸,“你完全好了。”
他一怔,笑意更加沸腾。
“你知道吗,因为今天上午的事,我本来还想问你要不要离开这里。”你说,“我们换个地方,重头再来。”
“不需要,”秦琛笑得灿烂,“我没那幺脆弱。”
“现在我知道了。”你笑着说,“是我担心太多了。”
“以后不用这幺担心我了。”秦琛注视着你,“我可以保护我自己,我也可以保护你——我还会保护更多人,如果我能当上特警。”
“你当然可以。”你说,你又补充道:“但你不能再这样随便打人了,警察打人绝对会上新闻……”
秦琛笑出声来:“我知道!所以我才挑了今天去,我现在还是人民群众呢!”
“如果以后再有人说闲话呢?”
“我会当做没听见,”秦琛凝视着你,“今天是因为有你在,我才这幺生气……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不过,估计他们也不敢再说什幺了。”
“我不需要从这里逃走,我也不需要重头再来,我可以就这样走下去。”秦琛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吗?”
“可以。”你回答。你深深地看他。
他吻上你,你尝到他嘴唇边的细小砂砾,又尝到他滚烫的舌尖,他因为你碰到他的伤口而小小地倒吸气,却久久不肯终止这个吻,你闭着眼,金色的夕阳恰好落在你的眼皮上,令你既是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一整片温热的橙红。
后来你取来酒精与棉签帮他清洁伤口,在你小心翼翼地点碰他的颧骨时,他突然睁开眼睛,伸手拉住你,他说:“我的人生,实在是太好了。”
那瞬间秦琛的过去在你眼前飞速展开,像被飞速翻开的一本书,你看见他被重病的母亲掐到濒死,他抱着小猫哭着入睡,他被继父压在身下,他满脸是队友的血,他在巷子里捡钱,他在路灯下衰败地笑,他在自动售水机旁蜷缩……他被虚空中的巨手一次次撕碎,被苦难一次次压垮,可现在,他笑着说,他的人生实在是太好了。
你几乎要流下泪来,可你忍住了,你对他微笑:“以后会更好的。”
他嗯了一声,歪头靠上你的手,那双眼睛里的笑意越发璀璨,如此明亮,如此耀眼……你终于确定,你想捞起的,坠入深渊的光,已经再次闪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