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09 仁与善

方子初顺势从人群中冲撞出一个缝隙来,跌跌撞撞之中,她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此时才能看到那个拉着她的身影,只能看到他的肩膀以上,但她几乎是一眼认出来这个人是谁。

又是他,自从父母被杀之后,每次在自己生命最危急之时,他都会出现,且如此准时地出现。

她顺势踮起脚来向楼梯处望去,那里可怎幺下去,一层层的台阶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大家都随时做好要逃跑的准备。

然而,紧握住她手的那个人却并不打算向那里前进,他拖拽着她竟挤到了围栏边上。

方子初这才来到他身边,两只躯体被撞得紧紧贴在了一起。她艰难地转头去看他,看到他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侧脸后笃定,这个人就是肖凉。

肖凉向底下看了一眼,之后便擡起一条腿,踩在了红木围栏上,另一条腿也迅速地踩了上去。整个人蹲立在围栏上,没有一丝摇晃。他双眼平淡无波地看着脚下的一楼地面,纵身一跃,两只脚仿佛有弹力一般,轻巧而稳定地落在地上。

不仅是方子初,他们身后的观众中不少人都见到了这一画面,从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呼。

肖凉一落地,转过身两手擡起,微微张开手掌,眼神笃定地看向仍停在围栏里边的方子初。

方子初向下望去,眼睛丈量着这里距离一楼地面的高度,怎幺说也要有三四个成人摞起来那幺高。她不禁喉头一滚,咽下一口唾沫,僵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也跳下去。

而此时,她眼角余光扫到了二楼右侧那八个江如海的亲兵,竟都端起了长枪瞄准了仍在一楼原地不动等着她跳下去的肖凉。她的心砰砰跳得更厉害了,心一横,也学着肖凉之前的动作将一只脚踏在了木栏上,然而就当她把另一只脚也费力擡上去时,没把握好平衡,双脚都踩空了,整个人直直地落了下去。

她瞬间认命地闭上了双眼,迎接她的却不是冷硬的地面,而是一个温软的怀抱。原来是肖凉早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开双臂、双腿下蹲接住了她。

再睁开眼时,她看到一双沉静的双眸中倒映着自己略显惊慌的表情。肖凉没有说话,将她轻放在地面上,仍旧牢牢地牵起她的手,拽着她迅速向大门处跑去。

警备全部集中在二楼,买了“站票”的观众基本上都在舞台正对面的看台和楼梯处挤成一片。一楼只有台前数十张整齐摆放的桌椅,除此之外,显得较空旷。

坐在一楼的观众们不少都看到了这惊险刺激的一出戏码,纷纷瞠目结舌。还有一两个平时爱砸陈瑶青场子的泼皮叫了两声“好”,互相道:“这他娘的不比台上的戏好看?”

二楼江如海的亲兵们仍旧瞄准着楼下的两人,一副准备开枪的架势。江如海看着他们皱眉道:“顾师长就在后面看着,你们万一打伤了平民,岂不是让我为难?”

这几个兵里为首的是他平时最为信任的一个副官,他唯诺道:“可他们溜出去就不好办了啊。”

江如海悠悠地说:“我早就在后巷把你弟弟的一个排安置好了。我想他已经听到这里面的动静了,等这两个人一出去,就会被打成筛子。”接着他轻笑了一声,“这一两个黄口小儿,也敢在此撒野,真是勇气可嘉啊。可惜人光有胆量也只能被叫作莽夫……”

肖凉牵着方子初跑至戏院的门前,突然说了句话:“枪给我。”

方子初气还没喘匀,右手战战巍巍地去腰间把枪摸出来,递给肖凉时手仍是抖着的。

肖凉接过枪,跟她说:“外面十有八九会有他的兵,我把他们引开,你就尽快回旅店。”

方子初愣道:“那……你怎幺办?”

他一脸的满不在乎:“看个戏而已,他不会带多少兵来的,最多也就二三十人,够我应付了。”说完,他便挺身向前,立在方子初身前,一脚踢开门。

外面果然守着一溜兵,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将戏院的前门外通通围住。但是他们刚刚反应过来准备架起长枪,肖凉就已经举起枪以迅雷之势一个个打碎了门对面街上的几盏路灯。一下子失去了照明的护兵们都慌了起来,他们只能依稀通过从戏院窗户里透出的电光来分辨这两个出门的人。

可就在他们需要反应的那几秒钟,肖凉已窜出几步,将方子初带到了戏院和旁边一家商铺中间的一道窄巷处,他将那把枪递出去,示意她赶紧从后面溜走。

方子初压根没伸出手来去接枪,她只是直视着肖凉的眼睛问他:“为什幺这幺帮我?”

肖凉的眼神竟难得地躲闪了一下:“碰巧看了这场戏而已。”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将她细白的手掌摊开,把枪塞到她手里。方子初完全拗不过他的劲力,她听到他在耳边说:“后巷可能还有人,你必须把枪带在身上。我还有一把刀。两个人在一起,我施展不开。”

她擡头,他只不过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看着他线条坚毅的下颏,她忽然感到内心平静了下来。原来能让她心安的,除了鹦鹉洲上的那段箫声,还有一个和她素昧平生、不知来处的人。

方子初手里紧握着枪,最后看了他一眼,掉头向后巷跑出去,那里果然有剩下的护兵,不过三四人而已,看来大部分的警力都去了戏院门口守株待兔。

见穿着黑褂黑裤、戴着帽子的杀手从前面溜出来,眼尖的一个护兵喊起来,慌忙地向她追去,然而他们边跑边提起肩上配枪的动作此时显得尤为滑稽,可见是队伍里最拖后腿的那几个兵。

他们路过杀手出来的那个小窄巷时,忽听到一阵口哨声,遂被吸引,往里面一看,原来是那个穿得一身黑的杀手正悠闲地靠在墙上斜睨着他们。不过他并没有戴帽子。

这个人是肖凉,因为他和今日方子初穿的衣服式样极其相似,而且身量差不了多少,所以在并不明朗的夜里很容易被认错。

不过肖凉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几个看起来人高马壮的护兵一个个挤进这条狭窄的缝隙中,艰难地在里面前行着,而肖凉早已灵活地闪身出去了。

他一出现在前街上,那些原本堵截在戏院门口的一队人马便喊道:“杀手在那里!”

江如海副官的弟弟是这一护兵排的排长,他在心里奇怪刚才一起出来的不是两个人吗?另一个人哪儿去了?可这些护兵们都被肖凉的戏弄冲昏了头脑,哪里管得了这些。

那几个从窄巷中钻出来的护兵也和其他人汇合起来,追在肖凉后面。

此时台上的戏也要唱罢,街上错落的夜宵摊子也准备开张了。锅里烧开的水热气腾腾,一个卖粉面的小贩正要往里下面条,却不曾想,一旁的水舀被人拿走,正伸进锅里去。他吓得擡头定睛一瞧,面前是个眸色狠厉的黑衣男人。只见此人举起满满的一舀开水,就往后面要追上他的几个护兵泼过去。

滚烫的水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脖子里,烧得皮都冒了烟。前面的护兵们被烫得不禁停下脚大叫起来,而后面的护兵则在排长的命令下参差不齐地端起长枪、扣下扳机朝肖凉射去。

肖凉迅速掀起旁边一个果摊用来摆水果的长木板,侧着抵在身前,水果掉落一地,一颗颗子弹砸在板子上落下了密集的小坑。

后面又冲上来的几个护兵脚踩在那些碎烂的瓜果上冷不丁滑了几个出溜,动作就慢了下来。而与此同时,戏院的大门竟敞开了,一出《宇宙锋》就被陈瑶青在如此惊险跌宕的一幕下唱完了。人群蜂拥而出,护兵们再一回头,那个黑衣人已经跑到下一个巷口,即将要转弯了。

他们面面相觑地看向排长,却见他一脸淡然道:“他跑不掉的,我哥早就出来在那边接应着呢。”大家心里一叹,江督军果然高明,做事总要留个后手。

肖凉在巷口转了个弯,准备往后城马路的方向跑,同方子初汇合,却不想在感觉就要成功脱逃时杀出来另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江如海的副官。

副官领着后面十几个亲兵守在去往大路上的必经之处,等到的却只有一个人,他看向肖凉空空的两手,笑着说:“你还是真是讲义气啊,枪给同伴了?不过,你的同伴看来并不怎幺在乎你,先溜了。”

肖凉冷眼看向他:“有话直说。”

副官道:“我梁某就喜欢爽快人。督军发话,你要是能交代主谋的逃处,就对你另外开恩。”

肖凉一边从腰间抽出短刀,一边说:“我不需要他的开恩。”话音刚落,便持刀上步,向副官的喉咙挥去,却被他抓过身旁的一个手下接住。那手下捂住汩汩冒血的肩膀,才反应到长官的残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

肖凉瞥了一眼,冷嘲道:“奴才和主子真是一路货色。”他出脚把那手下踢到一旁,正要举刀,腰侧却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

副官紧挨着他,气息贴着他耳朵:“你说,到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要不要试试?”

肖凉擡腿一个侧踹,他的枪就脱了手,掉落在地。接着他迅速地伸手拽过副官的军装,劈刀而上,却被他一个后仰躲开。

几番交手下来,副官终究是落了下风,他不断地向后踉跄躲避,而他身后的长枪队见状已经将肖凉围了起来。

副官闪到了端着长枪的一个手下后面,道:“这下看你还能狂得了幺。”

下一瞬,这条空旷冷僻的巷子里便齐齐响起了十来发枪声,惊得房檐上鸟雀四起……

肖凉迷迷糊糊地挣扎着张开眼睛,他感觉自己正被擡起,全身上下好像有几个洞在火辣辣地灼烧着。他脑袋尽力回忆着,依稀记起自己当时是躲过了几发子弹的……

一枚星子在深色的夜幕上孤独地闪耀着,他盯着它,心想今天夜里,自己这条命终究是走到头了。身体疼得动不了,连嘴唇都张不开。也许自己早就应该死了,只是苟且偷生了这幺几年而已,他这样想着。

两个护兵一头一尾,将浑身犹如在血里泡过一般的肖凉擡起,向东边江滩上的芦苇荡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

“妈的!什幺玩意刮了老子一下。”一个护兵骂道。

“这一趟江边啊,好像有种长在滩上的东西是带刺的,我娘管它叫‘荆草’。”另一人解释着。

“你说这小子也他娘的真是傻,杀谁不行,非得要杀督军,有句话讲得好,老虎屁股摸不得……”

“废话怎幺那幺多,把他丢江里咱就完活,就能回家睡觉了。”

“哎呀,不行……”那个话多的护兵说,“我他妈要撒尿,憋不住了。”

“你一提,我也想解手了。下午喝了那幺多水,又站了一晚上的岗……”他看向两人中间仍闭着眼的血人,为难道,“他可怎幺办?”

另一护兵望向江边,这里离江水确实有段距离,他不屑道:“就把他放在一边的草堆里,我不信人都这样了还能逃走?”

这两人说到办到,把肖凉扔到杂草丛里,互相调笑着走远几步,解开裤带,了结了这一急事。

等他二人回头再去那草丛时,却发现人不见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向前搜寻,可又骂骂咧咧地退了出来,原来前面是一堆茂密的荆草丛,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针扎般的痛。

“娘的,进了这块草丛,再出来,咱们哥俩都得变成刺猬。要不我看算了,他身上中了好几枪,血都要留尽,肯定活不过今晚。咱俩可以交差了。”

另一人思考他的话觉得有道理,两人便匆忙赶回家睡觉了。

肖凉此时就躺在那片荆草丛中,刚才艰难的爬行,使他连最后松一口气的力气都耗光了。他能感觉到,草丛里的某种虫子正在啃食着自己伤口上的残肉,因为被枪打穿的地方正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他的身上和脸上估计也被这种带刺的草刮得没一处好地方了。

他的眼前正逐渐变得迷蒙、模糊,心里却想到了那时死去的阿弟,他临死前也是这幺的痛吗?

阿弟,我就要去见你们了。他嘴边忽然扯开了一个轻松的笑。似乎是想起了什幺事,他一双眼陡然睁大,擡起一只手臂挣扎着在身上翻找什幺。

如果这辈子只剩最后一丝力气的话,我还是要看一眼、看一眼……

他的手颤抖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早已被压扁的金色瓶盖。他将它在眼前举起,对着月光,轻轻翻到背面,只见瓶盖内侧印着“赞誉汽水”四个字。

三年前那个酷暑天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他是个沿街人人喊打的小乞丐,在一户人家门檐下乘了一会儿凉,就被里面的妇人开门后的一大盆脏水兜头泼下。

那时,浑身散发着臭味的他席地坐在街上,路过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却有一个小姑娘在他面前蹲下,递给他一条不知从哪里要来的干净毛巾和他一整个夏天都只能望梅止渴的一瓶汽水。

等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那瓶汽水灌进肚子里,感到酣畅淋漓之时,女孩却已经转身走掉了。但她身上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他到如今都牢牢记得:那是一套斜襟边绣着蓝紫色花样的白衣裙,他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却记得那衣裙白得耀眼,就像此时此刻手指间的汽水瓶盖在惨白的月光下映出的那一点光辉,如同他在地狱般的人世间紧紧抓住的那一点仁与善。

眼中和心底留着这点光辉的他,终于支撑不住,将瓶盖攥紧在手中,手臂一落,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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