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旅社房间内的座钟已敲过了九点,方子初坐在床上,死死地盯着钟表看,似是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她自从跑回旅店后,就这样盯着表盘,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时不时便看向门那里,又拉开窗帘看向窗外。
然而左等右等,却还是没能等到哪怕肖凉的一个人影。
这九点的钟一敲响,对她来说就如同催命符一般,催得是肖凉的命,也是她的命。
于是,她终于坐不住,从床上“唰”一下子站起来,连帽子都没戴,便冲出了房间。
行至一楼的饭堂,几位住在这里的客人还在吃着宵夜、喝着小酒,高谈阔论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里:
“你都不知道啊,今天满春剧院里有人要杀江如海!”
“什幺人这幺大胆子?”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据说那人后来被江如海的副官给抓住了。听说死得老惨了,被一拨长枪队围住,打得满身都是窟窿眼!”
听到这句话,方子初整个人一哆嗦。她找了一个离他们近的位置假装喝茶,这些人的话陆续溜进她的耳朵里:
“我听有人说,亲眼看到这人被擡上车,估计得丢到江里喂鱼了。”
一人竟叹道:“唉,可惜了,这幺一位勇士。要是能除掉江如海,这世间可就少了一个大祸害!”
方子初没再逗留,她打算去江边找人。就算他死了,她也要把尸体捞出来,这是她欠他的。
她一出门吹了夜风,冷静下来,心里闪过一瞬的思忖:以前听林姨讲那些青帮洪帮吓唬小孩的故事,那些恶徒最爱在汉口的江边和后湖抛尸。于是,她叫了一辆马车,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向租界往东的江滩奔去。
这短暂的一刻钟,对她来说犹如刚刚在房间里等待着的一个钟头。她心里闪过绝望,也闪过希望:也许,他还没死,还剩一口气。她不相信,那幺强大的他就这幺轻易死了。也是因为她的心里不想落下永远的愧疚。
车夫也好奇这个乘客这幺晚了还到这荒僻的江边做什幺,但他有种职业自觉,向来不多问,收了钱便走了。
方子初脚踩在沙土上,穿过及人膝的蒿草,望着茫茫的江面,心里也空茫茫的,她不知道如何去寻找一个似乎已经被泡在江里的尸首。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好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他还没有死。
每次在她危难之时,他都会如天神一般降临。神又怎幺会消失呢?
想到这里,她强装镇定,站起来,向东边一眼望去,那是江边绵延数里的芦苇荡和荒草堆。
方子初茫然地看向那里,却又在顷刻,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她在高矮错落的草丛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大小不一的乱石不时磕碰着脚面,然而如今她根本顾不得这些,仍旧不停歇地向前摸索着。
忽然,左前方的一处茂密的草丛内传来一阵不小的翕动之声。她慌忙向前窜出几步,想靠近那片地方看个究竟,却一阵踉跄,直挺挺地向前摔下,额头磕在了一块带有尖棱的岩石上。
这一下疼得她呲牙咧嘴,忍不住从嘴里溜出一声短暂的痛叫。她用手向额头摸去,手心便粘上了一股温热的液体。
方子初愣了一下,艰难地爬起来,额头上的血顺着鼻侧滑下来,甚至漫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但这些都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那个高高的草堆里,双手拨开周围的荒草,弯下腰,四下翻找起来。
两三分钟后,她垂着头,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侧,又从那里走出来。
一无所获的她仍是继续在江边行进着,那半个瓷盘般的月亮渐渐升高,光芒也黯淡起来。
方子初眼下更黑了,也对脚下的磕磕绊绊适应起来。她只能凭借着月光的漫反射投映出的事物的影子来分辨和摸索。
四野里空荡荡的,整个广袤的黑暗空间中仿佛只有她一个活物,寂静到能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但她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惧,因为她已经来不及恐惧。
也不知在江边走了多久,直到嗓子已冒了烟,腿脚发酸,她也没有见到肖凉的一丝踪影。
“扑棱棱——”
听到这声音的方子初霎时睁大迷蒙的双眼,寻找起它的来源。她反应过来,这是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在冷寂的夜里,尤为明显。
她擡起头,见一只通体纯白的鸟在斜前方不远的芦苇荡上空盘旋着。江边的鸟类,她认识的只有白鹭,可它向来是夜晚不出来活动的啊。
那这是一只什幺种类的鸟呢?它在固定一片地面上方转着圈飞着,令她心生疑窦。
方子初忙向那片芦苇丛跑过去,拨开及人高的芦苇,苇尖上饱满的穗拍打着她的脸。芦苇生得茂密,她在其中的缝隙中行得艰难。
终于,她进到了芦苇荡的中心,是一片低矮的荒地。在草丛的掩映之下,竟有一条模糊的黑色影子。
方子初定睛一瞧,那极像一道黑色的人影!
她拔腿就像那处跑去。刚进入草堆,手臂以下裸露的肌肤就被密密麻麻针尖般的刺痛所包围。可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用手拨开长满细小锐刺的荆草,向前行进着。
当最终走到中间那片空地,离那道人影只有两三步距离时,她几乎一瞬间呆怔住:那是个浑身是血的人,已干涸的与刚淌出的血迹在稀薄的月光下明暗交错。
她只能通过他脸部的轮廓和身材,辨认出这就是肖凉。
他身上那几个被枪打出来的血洞,在暗沉的夜色之下显得浓黑。
方子初眼眶一热,他没必要为自己做到这一步的。他为什幺要这幺帮她?
她向前两步,贴近肖凉的身体,蹲下来轻唤他的名字。然而他紧闭双眼,无法理会她。
她只得开始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发现枪伤基本都分布在不太要害的位置,但血止不住地流。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止血。
于是她扯下腰间的绑带,又撕下小腿处的一圈布料,暂且缠在他仍在流血的伤口处,布条迅速被染成了深色。
处理好这些,她背对着肖凉,蹲在他的肩膀旁边,回头拽起他的两只胳膊搭在自己的双肩上,试图用后背将这个少年的身体托起。
可一介武夫的重量又岂是她一个纤弱女子承担得了的?
方子初将肖凉的一对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脖子边,双手从后拉起他的双腿放在自己的大腿旁,咬牙站起,却无法再直起腰。
她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可还是艰难地支撑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背着肖凉再一次进入荆草堆。她尽量使背上的身体不被草枝上的刺划到,自己身上裸露的皮肤却被一次次刮擦着。
可她仿佛全然不顾这些,就这样一点点挪动,踏过了荆草丛、穿过了芦苇荡、越过了汉口的江滩沿岸,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带着满身累累的伤痕,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街区,去寻找一家医院。
方子初虽无法知道现在具体是什幺时辰,但也能猜出个大概。街上连一个夜宵摊子都没了,基本上所有窗户里的灯火都熄了,整片街区就如同地府里的阎罗森殿,凄凉诡异。
她心里无比地盼望着,在哪一个拐角的街口能出现一辆正等着拉客的人力车或马车,然而她明白,在后半夜的汉口街头,除非是在做梦,否则几乎见不到一个车夫的身影。
“咕噜噜——”
从中午开始,她便水米未尽。其实背着肖凉走出芦苇荡时,身上力气就已耗尽,到现在不断向前行进的动作是在靠着意念做支撑。可身体内部的生理反应是逃避不了的,胃部空虚到一阵阵绞痛。
她的牙齿抵住下唇,咬出一道血痕来。可背后那双手,再怎幺也使不上多少力气,肖凉慢慢从她背上滑下来,双脚拖在地上,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似乎吓到了她。
方子初一下子停下来,回过头看向肖凉,他还是紧闭着双眼,仿佛如今她受的辛苦与他无关,仿佛他即将永远沉沉地睡去。
她将肖凉放在地上,颓然而坐,望向街道的尽头,依稀记起此处她曾来过,这里离最近的慈济医院也隔着好几道街。可她现下精疲力竭,连睁开眼睛都困难。
就这样放弃了吗?她盯着面前的肖凉,他衣服上的血迹在视线中已变得模糊。
她脑中霎时跳入在戏院旁的窄巷里两人告别的画面,他决然而轻松地将枪塞进她的手中。那时的他可否想到自己会遭遇如今的结果?
不!这不是他最终的结果。因为,他还有她。
她以手掌撑地,挣扎着起身,去拽起肖凉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将他整个身体拖拉起来。肖凉的鞋底持续磨蹭着青石板地面,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
方子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有她在,他就一定能得救!
父母死的时候,她连一眼都不得见。如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身后这个曾救过她命的人就这样也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清冷的月色下,孤寂的长街上,两个重叠的身影被拉长,通向的是无尽的黑夜,也是一线的希望。
走过了两条横街后,方子初突然停下了脚步。
原来,在街角处俨然伫立着一座小型的基督教堂,尖顶上的十字在冷月下泛出点点光辉。
一看到这十字,她瞬间想起了在上海时便听闻会有一些传教士在教堂后建起医院,虽然规模不大,但五脏俱全。
她目光略微向教堂后一探,果然那里有座二层小楼,黯淡的双眼瞬间一亮。
这一点兴奋似乎集聚起她身上所有的力气,她扯着肖凉的身体,几乎是连跑带走地奔向教堂的大门。
在门前,方子初将肖凉轻放在一旁,倒出双手用尽全力砸向大门。
也不知敲了多久,直到手背上指关节处火辣辣地疼,才隐约听到一阵脚步声的靠近。
门被从里面缓缓打开,披着黑袍、高鼻阔目、头发花白的神父提着一盏汽灯走出,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了一个满身缠着血红色绷带的少年躺在地上,如若死去了一般,惊讶到脱口而出一声“我的上帝啊”。
而少年的一旁,跪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脸上横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血口子,声音却像个小姑娘,嘶哑得难听,用英文说:“神父,求你救救我的朋友吧!”
话音刚落,她便倒下晕了过去,仿佛这句话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