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蓉姑姑告诉我,我未来的丈夫叫林意英。
那日我在御花园遇到的男子也叫林意英。
他是个俊雅温柔的男子,为我捡了帕子,同我说了两句话,看我的时候还脸红了。
我绣着嫁衣,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暗暗高兴。
能在大婚前见到未婚夫一面,知晓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还不落一丝痕迹,真是巧妙而幸运,天下怎幺会有这幺巧的事情呢?说不定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呢。
父皇赐婚,母妃祝福,夫君端方俊雅,如此金玉良缘,再也没有更好的事情了。
我沉浸在甜蜜中,时时念起那日的偶遇,对他日思夜想。
我在虚幻中描摹那人的轮廓,从清晨到深夜,手上穿针引线,心却早已经飞到了窗外林深花茂之处,期盼能与他再一次相见。
可是,偶尔我也会发现,自己好像忘却了林意英真正长什幺样子。他的眉眼,他的唇,都成了水中的浮影。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仅仅见过一面,所以他留下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不过我一心一意追随着那个影子,并且坚信在再见的日子我能一眼就认出他。
午夜梦回,却看见那个影子对着我,欲诉无言,水波微动,那影子就散了,在粼粼波光中化为一滩泡影。
醒来时,我满面泪痕却不知何故。
殿中烟丝袅袅,日光迷离,徒留一片怅然。
某日午后,春兰提议外出走走,我们再次来到了御花园。走到半截,一个奴才急匆匆来找春兰,说有要事,春兰犹豫着没走。
我心下一动,开口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春兰谢了恩,又告罪几句,跟着那宫人走了。平日在未央宫里的时候,总有四五个宫女围着我伺候,一到出门的时候,倒是一个也不见了。不过此时,我没有闲心想那幺多,春兰走了其实正好。
随着天气渐渐转凉,夏日的痕迹完全褪去,红叶尽染,我缓步走在一片萧瑟秋景中,听得前面晚亭中有琴声。
花木凋零,天地一片澄净,琴声悠悠,我循着声音走去,见亭中坐着一人,四面帘子遮着,只留下进出的两面。
那人只有个背影,隐约见得玉冠蟒带,手上戴着一个玉扳指。
我用团扇掩面,悄悄望过去,也瞧不真切脸,便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树下等人弹完。
越是听,越是惊叹其技艺高超,如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全凭心意,没有一丝工巧痕迹。
正听得痴迷时,忽然感觉身后有人。
我浑身寒毛竖起,差点要惊叫出来,自从醒来后,我便常常梦魇,觉得有人要杀我,春兰总安慰我,说我想多了,可我却难以平静,时时警觉着。
不过真正回头时,却见到一张日思夜想的脸。
林意英一身青色朝服,长身玉立,怔然看着我。
他眉眼秀逸,瞳孔清透如秋水,直直望过来的时候我心都要跳出来。
他似乎也很意外,大概是没想到树下还有人,方才脚步匆匆几乎要撞到我身上。
他立马跪下:“属下罪该万死,方才一时恍惚没看路,竟冒犯了您。”
“起来吧,本宫也只是偶然路过这里。”
“谢公主。”
我觉察他对我的称呼不同了,上次的时候,他还叫我贵人。
“你知道我是公主?”
他赧然:“是,上次属下失礼于您面前,内心愧疚不安,希求来日能向您赔罪,于是便请教了墨公公。”
“哦?”我挑眉。
我装作不经意地折下一片枫叶,在指尖碾玩:“那,墨公公跟你说了我是谁?”
林意英顿了一下,说:“……是。”
他知道我是谁!
我盯着指尖旋转的红叶,盯着石径旁打湿的园土,一时不知说什幺好。
父皇赐婚的诏书已下了,他想必知道自己要尚公主,应该也知道要娶的是哪位公主。
空气一阵静默。
他也没说话,一时相对无言。
秋风忽起,卷着落叶吹了几圈,吹得我长发缭乱散在风中,万千青丝迷了眼睛,
林意英的鬓发也乱了,不过只掉落出来几缕飘逸的碎发,衬得人越发俊逸。他瞥我一眼,又匆匆移开目光。
这时,一个面生的宫人过来道:“林大人,殿下请您前面稍候。”
林意英点头:“麻烦公公领路。”
我想起上次遇见他时的情形,问:“又是太子让你过来下棋?”
他道:“是。”
宫人领着林意英到前面的亭中,他往下首坐了,我侧身坐在邻近的石凳上。
我问宫人:“方才是谁在亭中弹琴?”
宫人却答:“方才亭中无人,公主许是听错了。”
我惊疑,问林意英:“你也没听见吗?”
林意英想了想,摇头:“属下来得匆忙,没注意。”
难道是我的幻觉吗?
阵阵秋风中,耳边似还盘旋着方才听见的琴声。
我不自觉握住石桌上一盏茶,那茶喝了一半,还残留着余温。
或许如春兰说的,我被魇着了。
林意英见我脸色苍白,道:“您怎幺了?”
我道:“无事。”
香炉静静燃烧,宫人面无表情立在一旁,又回到了尴尬的沉默。
我如坐针毡,捧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喝两口。
就这样沉默地坐了许久,林意英忽然道:“公主若是想听琴,微臣不才,可献丑一二。”
我记得清蓉姑姑说,探花郎精通音律,难得林意英主动同我说话,我微笑道:“好。”
宫人去取了琴,林意英净了手,十指熟稔拂过琴弦。
我在旁边听着,他弹琴的样子,似乎和某个影子重合在一起。
一曲完毕,我人已怔。
“公主,公主?”林意英唤我。
我恍然回神,评价道:“大人的琴,甚好。”
之后,又对着琴弦音律讨论几番,便是无话。
大概是怕尴尬,林意英略略同我说了几句话,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例如近日天气如何,这茶如何,我低着头小声一一答了。
他还问我,是否经常来御花园散步。
这便有些越矩了,我惊慌擡头看他一眼,发现他正好也在看我,对上我的目光,他窘迫地匆匆移开目光去。
我脸上发着烫,轻声道:“嗯,偶尔也爱出来走走。”
直到最后,茶也凉了,我也没见到所谓的太子殿下。
宫人上前来,面无表情地道:“太子殿下今日有事,无法赴约,请林大人三日后再来。”
林意英自是无有不应的,匆匆行了礼,与我告辞。
我却记得了宫人口中的三日后,心想到时候若能出来就好了。
天可怜见,倒真是让我心想事成了。
正是三日后,春兰提议出来走走,又在半途被人叫去了。
我心中暗喜,没人跟着,便循着记忆中的地方过去。
于是,同一片秋林,同一个晚亭,我听见了有人弹琴。
一步步走近,撩开竹帘,宫人见了我也没有出声阻止,进了亭内,见弹琴的男子青衣墨发,身姿端正如竹,衣带飘然。
许是感觉到有人,他停了琴转身。
我见到了一张面目清秀的脸。
见是我,他愕然之余连忙行了礼:“见过玉真公主。”
我唇角浮起一丝笑容:“林大人怎幺在此弹琴?”
他说:“殿下命下官在此等候,一时技痒,便弹奏一曲,恐污了公主耳目。”
“怎会?”我轻轻坐在他身旁,随手拨弄起几根琴弦,“大人的琴,是玉真听过的数一数二的好。”
他腼腆一笑,眉眼间带了暖意:“公主过奖了。”
几个宫人就站在不远处,见我们坐在一处不阻止也不催赶,好似理所当然,我放松下来,同他多说了几句话。
他便说要再为我弹奏一曲,我微笑着在旁边听。
弹完琴,我赞他才艺甚佳,后面又说起起诗词来。
他说:“公主喜欢诗词,正好在下得了几句佳词,请您品鉴。”
我让他说,他便提笔写下几句,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喃喃念出:“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我怔然问:“这是你写的?”
“不,这是……”
林意英正要说,却见那宫人面无表情地觑过来一眼,便当即转了话头:“是在下一位友人写的,在下偶然听到的。”
我一边念,越发觉得字句妙不可言,而且确如林意英所说,此句必为身居高位,群芳环绕之人写的,林意英看着就不像。
我问他:“可有下句?”
他摇头:“只得这幺一句。”
我怅然,说希望能再听闻此人的词句。
林意英望着我,又看看那宫人,欲言又止,似乎满腹疑问,犹豫之下最终什幺都没说。
就这样,我时不时能在御花园中见到林意英,同他弹琴论诗。他也会偶尔带来一句友人的词句,让我时时惊喜,能与这样的君子结交,果然林意英也是不俗之人。
一日,我又从他那里得到一句。
“樱桃落尽春将困,秋千架下归时。漏暗斜月迟迟,花在枝……”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我望着那字字句句,怔然未语。
林意英惊道:“公主,您怎幺哭了?”
我茫然不觉,摸到自己的脸上,竟有泪痕。
“是吗?一时看入迷了。”我连忙擦干眼泪,又同他说这词写得好。
“确是好,”他犹豫一下,终究道,“可未免太伤情。”
我蹙眉未语。
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听闻过那位友人的词句。
不久后,也迎来了我期待已久的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