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英先上前行礼:“见过母亲,姨母,舅母,我带公主来看你们了。”
我落后他半步,目光扫过面前几人。
春桃紧紧跟着我,春兰见状也同她站在一起,张嬷嬷则停在门口没进来。
刘氏穿着一件暗紫色工字纹绫丝缎裙,样式是新裁的,就是看着有些紧,脖子处占得满满当当的,她面色微黑,脸上皱纹颇深,头上戴着几支金钗,一左一右两只手分别戴了几枚翡翠戒指,远远瞧上去,倒真有几分富贵影子。
刘氏见了我先是直了眼睛,上下打量一番,微微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眯着眼睛同旁边的张刘氏小声道:“这公主就是好,出身高贵,模样长得还不错,就是瘦了点。诶,我就说该让你们家大郎来看看,免得被那些小门小户的丫头勾了魂。”
张刘氏穿着朴素,与刘氏面庞相似,是刘氏的姐姐,她原名叫刘莹,丈夫是个秀才,原先刘莹家里还算兄弟姊妹几个间比较好的,但自从林家出了个探花郎之后,就将其余几人比下去了。
刘莹自己就是小门小户的,今日穿的衣裳还是半旧不新的,除了一对银耳环再无别的首饰,闻言尴尬地眼神闪了闪,笑道:“妹妹说得是,姐姐见识浅了,如今你家娶了公主,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不过……”
刘莹话说到一半,眼神欲言又止,刘氏附耳过去:“不过怎幺?”
刘莹压低声音道:“公主高傲,怕是瞧不上咱们。”
刘氏一瞪眼:“她入我林家门,和我家大郎都洞房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哪轮得到她摆谱?再高傲,还不得伺候丈夫婆婆。”
刘莹说:“且不一定呢,现在的公主乱得很,不一定清白。像之前那个长公主,你听说没有?据说养了许多面首,还和宫里人不清不楚的。”
刘氏迟疑道:“怕不会吧?公主不是最尊贵的吗?哪里能做这等腌臜事?”
“真的呢,你莫说我骗你,你去街上问问,传得到处都是。啧啧,摊上这种不受妇道的女人,她家驸马是有苦说不出啊!阿妹,姐姐都是为了你好,你回头一定要问问你家大郎,意英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不能让他吃这种暗亏。”
“还好你之前提醒了我,今日我让风儿她们去特意看了的。”刘氏眼神微妙,忽然想到什幺似的,看向身后风儿、花儿、月儿三位婢女,招她们过来问话。
风儿先过去了,偷偷觑我一眼,然后凑到刘氏耳边说了些什幺。
这几人一直嘀嘀咕咕的,压低了声音,我听不清具体说了什幺,却见她们眼神时不时往我身上瞟,那种打量的目光像是砂砾从石板上刮过,让人十分不舒服。
这时,春桃咳嗽一声,朗声道:“几位夫人,见了公主还不行礼?”
风儿的话才说了一半,刘氏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有想到还有这一遭。
林意英微窘,同刘氏她们道:“母亲,姨母,舅母,这是玉真公主,快行礼。”
旁边的刘莹僵住了,道:“哪有新媳妇见了婆婆不敬茶,反而要咱们老一辈的给她行礼?”
朝中公主下嫁,从来没有对夫家行礼的,驸马本就是入赘,公主为尊,驸马是臣,若是李玉涿,怕是连驸马家都不会去,更别说同婆婆见礼了。
我面无表情,不置一词,只看向林意英。
林意英凛了脸色,上前道:“姨妈,不可对公主无礼,就算是朝中官员,见了公主也要行礼的。”
刘莹本来是想林意英出她出头,没想到林意英竟然也这样说,顿时脸色青了,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
倒是旁边的庞氏首先反应过来,拉着刘氏和张刘氏两人过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是我们见识浅薄了,大姑、二姑,别愣着了。”
刘氏见状才知道,原来真的要行礼,懵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见过公主。”
我挺直脊背,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刘夫人安好,二位夫人好。”
刘氏三人神色各异。许是行礼之后,意识到现实无法改变,刘氏态度软了许多,拉了自己的女儿林意玥过来,用方言低声斥道:“意玥,还不见过你嫂嫂。”
林意玥十二岁,瘦瘦小小的,才到我肩膀高,她皮肤黝黑,头上用一根红绳绑着,编成辫子,还穿着碎花布袄,和穿金戴银的刘氏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是没怎幺见过人,她有些怕生,刘氏硬生生把她拽过来,她却背着手往刘氏身后躲。
刘氏瞪了林意玥一眼,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恶声恶气地道:“快,不然你哥哥嫂嫂都不会喜欢你了。”说着又抓了一把糖塞到小姑娘怀里。
林意玥这才怯生生擡起头来,叫了声:“公主嫂嫂好。”
我见她瘦小可怜,又还算识得礼数,便微笑脱下腕间玉镯欲给她:“这是给妹妹的见面礼。”
林意玥盯着那玉镯,成色极好,在阳光下一片澄净透亮,似是不可置信,又有些惊喜,我还未脱手,她便拖了过去,喜道:“谢嫂嫂。”
刘氏看直了眼睛,频频示意林意玥将镯子给她。但林意玥当做看不见一样,径直把玉镯塞进自己的荷包里,脸上喜滋滋的。
庞氏也瞧见了,眼神一亮,拉着我说了好一通的话,张刘氏在旁边赔笑,一会儿说林意英小时候多幺聪明,一会儿说当时有多少姑娘喜欢他,但是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流连花丛。
林意英无奈叹道:“姨母,外甥知道你们是好心,但是这样的话莫要再提了。”
张刘氏这才闭了嘴。
时间一晃到了正午,春桃说:“公主还未用早膳呢,如今这时间也不早了,便不再叨扰几位夫人。”
刘氏想留我们用饭,被林意英拒绝了,他听了一上午的寒暄,大约也是脑子疼,便说下次再来。
刘氏、庞氏几人扒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走了。
我出了门才松了口气,以前在宫中都是随心所欲,人人说话都是恰到好处,从未这样费力过。
林意英歉然道:“母亲她们从前一直在住在乡下,见识不够,让公主见笑了。”
我看着他,他一身疏朗,面容清隽,如青松翠竹,心下微叹,怎幺他这样的君子,却出生在一个贫寒之家呢?
但转念一想,出生不是他能选择的,我也不该为此苛责他。若林意英释褐后对生养他的刘氏冷脸相对,反倒会令人心寒。
我摇摇头:“无妨。”
林意英朝我感激一笑,轻轻牵过我手,我心下微动,没有拒绝。
过月门的时候,却正巧见得雪儿一脸委屈的从公主府那边出来。
她见了林意英,神色变了变,连忙福身行了个礼:“见过公主,驸马。”
她眼下红红的,脸蛋上又有泪痕,屈膝时露出玲珑的曲线,雪白的脖颈,真是我见犹怜。
可林意英像看不见一样,直接拉着我走过去了。
雪儿愣在原地,倒是跟在后面的春兰的笑道:“雪儿妹妹,可跪够一个时辰了?我怎幺见你走路还走得好好的?”
“你!”雪儿恨得咬牙,跺了跺脚,捂着脸,边哭边喊着老夫人边跑了。
春桃给春兰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见好就收,春兰才又跟上来。
午膳早已备好,我和林意英用完之后,准备去书房休息会儿。
趁着他去更衣的档口,春桃让春兰在外面守着,自己悄悄端了碗黑漆漆的东西过来。
经过这两日的事,我发现春桃确实能独当一面。
春兰虽是一早就服侍在我身边的,但也信服春桃做事利落妥帖,于是也愿意听她的。
春桃将汤药端到我面前,我闻到一股子药味,问:“这是?”
春桃看着我的眼睛:“避子汤。”
我皱眉,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怎幺会有这些东西?”
寻常人家巴不得多子多福呢,这种东西药堂不会卖,只有公侯勋贵的府上才会偶尔用到。
而且,又为什幺端给我?
春桃道:“公主,您先别着急拒绝。奴婢知道您和驸马感情好,但您年纪太小,过早生育对身子不好,甚为凶险。世家大族的女子出嫁,前两年都是会服用避子汤的,您不必担心,此药温和,不会对身体有伤害。”
我还是懵的:“可是,我还未问过驸马……”
“公主!”春桃定定看着我,“奴婢都是为了您好,驸马终究不是妇人,不知生育的凶险,而您若是有个什幺,让奴婢如何向殿……圣上交代?”
她眼中藏着复杂的情感,紧紧握住我的手,让我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而且这短短几日来,她所作所为,确实都是在维护我的。
我叹了一口气,问道:“这,不会妨碍以后有孕吧?”
春桃见我态度软化,松了口气:“当然不会。奴婢一心一意都是为了公主好,用此药确实只是因为怕您生育凶险。等以后公主大两岁,再想和驸马要孩子,都是无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