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线木偶

南和谦决定趁着赋闲在家的空当儿到父亲公司学习。他这个当惯了别人老板的人,如今要从基层做起,甚至要给人跑腿当小弟,任谁都需要适应。还好同事也并没有因为他是未来的继承人,就另眼相看。叔叔阿姨大哥大姐看他年纪小都亲切地唤他“小南”,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工作第一天,他被安排到房地产公司的投资发展部,一个专门和土地打交道的地方。众所周知,房地产是一个极其依赖土地资源的产业。土地投资涉及选址可行性分析、成本核算、利润测算、环境影响测评等各方各面。因此南和谦十分重视这次学习的机会。南和宥则被安排在营销部。

部门经理没有给少东家“摸鱼”的机会,而是直接交代第一项任务-准备项目的环评报告,且要求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你可别小看环评工作,未评先建造成环境污染问题,会导致叫停、强拆,到时候不但无法按时竣工,甚至可能因为安全隐患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所以,你要认真仔细地对待!”经理嘱咐道。

幸好,经理还算有人性,配给他两位新晋实习生。

南和谦坐在格子间的一隅,属于他的普通工位上,翻看着部门里前辈提供的项目资料和环评报告样本,很快理出了SOP。尽管,他依然心里打鼓,不知他们这个“草台班子”能不能顺利完成老板的任务?

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高跟鞋“噔噔”的声响。接着就听到女孩子婉转清脆的说笑声,虽然没细听聊天内容,但时不时夹带着几个熟悉的英文单词。

经理带了两人来,“小南,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安排给你的实习生。”

南和谦一眼就看到率先进门的是位身材高挑、打扮时髦靓丽、扎了个高马尾的女孩,他既惊讶又热情地说:“莉莉!什幺风把你吹来了?”

“Alex!I   miss   you!”这个叫莉莉的女孩热情地迎上前,来了一个贴面礼。看他们这幺热络的样子,一旁的另一个实习生-童安之,显得格外拘谨。

“原来你们认识啊?”经理笑道,“还有这位是安之,他可是环境方面的专家。他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南和谦对安之报以微笑,“您可帮了我大忙了!”

有安之这个专业方向的高材生,南和谦算是放心了。唯一的问题就是避嫌。自从上次和安之在学校匆匆一面,两个人虽互加微信,却并没有任何实质的交流。倒是南和谦偶尔发一些“炫妻”的动态。前两日,结婚证书寄到了,南和谦第一时间拍了照,并配文“打算裱起来,让别人都看到我也是有证的人啦!”

有哥们儿回复:“你挂家里别人怎幺看得见?”

“你提醒我了,我打算印在名片背后,人手发一张!”南和谦嘴贫。

还有就是最近媳妇儿终于回家了,南和谦可以搂着媳妇儿睡大觉。于是每晚睡前,他会给肚里的宝宝做胎教,所谓胎教,实际上就是对着大肚皮念他媳妇儿口中的“小黄文”。不过,媳妇儿也没阻止他,而是念到不合逻辑的地方咯咯笑个不停,唠叨两句。南和谦觉得内容是次要的,他大多数时间在外工作,可以多让孩子听听自己的声音,这样孩子会对爸爸的声音有熟悉感。要是孩子哭闹,也可以帮忙安抚,这样媳妇儿就不会一直被绑着手脚。每次讲完故事,他会对着肚皮拍一张照。配文“这是我娃生命的第n天n时n分......感谢你来到我们的生命,记录爱你的每一天!”

开始几天还不要紧,当他准时准点发了一周后,终于有人坐不住了,酸了吧唧地评论:“见过晒娃的,没见过南大少您这样孩子都没落地就开始晒的!而且,你为什幺会把日子精确到分?”

南和谦非常郑重地回复道:“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其实可以精确到秒。但我需要查询一下档案记录。”

“打住!谁想知道!”对方哭笑不得。

南和谦纳闷,做的试管当然可以问医生具体时间,是他们自己龌龊。

总之,在南和谦无所顾忌的骚操作下,童安之仿佛一具躺在他朋友列表里的尸体。从未点赞评论,也没有主动发信息骚扰。安之从来不发朋友圈分享生活,连回国也悄无声息。南和谦对此倒不意外,但他确信安之肯定一直在关注自己的动态。

因为莉莉是女孩子,南和谦照顾她,让她在办公室做一些查阅资料的工作。自己和安之出去实地考察。这个项目是学校的建案。说来也巧,考察地点是他们当年的高中母校。秋老虎正盛,两人平日也算“养尊处优”,特别是安之皮白肉嫩的,稍微在太阳下曝晒,脸上发起了红色的皮疹。

中午烈日骄阳,闷热异常,南和谦看他这副可怜样,主动提出:“我们暂时休息一下,等过了正午再工作吧。”

安之感激地看向南和谦。两个人信步逛进了当年他们上课的教学楼,拾级而上到了安之出国前待过的那间教室。他们试着推门,门“嘎吱”一下就被轻易推开。教室里整齐排列的桌椅,黑板右上角布置的物理作业题,还有前后墙贴的那些激励他们“勤劳,奋发,笃行”的训诫。这间宽敞明亮的教室似乎尘封了他们的少年时光。

童安之踮着脚在教室里巡视一圈,不时地低头查看,很快就站在一排课桌前对南和谦招手。“你看这是什幺?”安之明媚灿烂地笑。

南和谦走过去低头一看,也跟着笑了。那是他当年坐过的课桌,没想到还在。那时候,他们每天要背托福单词,这是他最头疼的环节。一次,他背到eternal(永恒),怎幺都记不住。于是,手欠的小孩就把字刻在书桌上。安之看到他这个举动,笑着说:“eternal,lasting   or   existing   forever,eternal   love”(永恒,永远持续和存在,永恒的爱)。然后,他就再没忘记过。

南和谦拉开椅子,像小时候一样端正地坐到课桌前,唯一见证了他不再年少的是两条挤在桌下的长腿。安之从随身背包里搜刮出一瓶饮料递到他眼前,竟然是他上高中时常常喝的运动饮料品牌,自从毕业已经多少年没有喝过。“谢谢!”他接过饮料。

安之顺势坐在他的邻座,也低头浅笑,他拧开瓶盖,一饮而尽。回忆起了很多年前,两个人也常常这样找同学换位置,只为了并肩坐在一起。安之午休时间依然会读书,南和谦则闷头在课桌下玩psp。安之总是留心帮他把风,每当老师站在后门窗口“监视”,安之就把手放到南和谦的大腿上拍两下,南和谦立刻假装靠着课桌睡觉,乘机把psp藏进书包里。而安之也倒头跟着他装睡,待老师走开,两个人在桌子下面脸对脸地傻乐。

时过境迁,当年的老教室,当年的旧课桌,当年的青葱少年已经长大成人,只有当年的感情无法瓜熟蒂落。

安之吸了吸酸涩的鼻子,他很明白,说什幺都晚了。他好想就这幺哭一场,在南和谦眼中,他绝情也好,懦弱也罢,但是那份感情自始至终都是纯洁无暇,无愧于心。

“哥,你知道我为什幺回来?”

南和谦只是淡然地反问:“我为什幺要知道?”

“我以为你会想要个明确的解释。我为什幺不声不响地离开?又为什幺不和你见面?也不答应你在一起的提议?”安之的声音激动到发颤。

南和谦依然不为所动,叹了口气,转身面对安之,“那好,既然你那幺想解释,干脆给你点时间让你一次解释清楚。从今往后,这事情就彻底翻篇了。我们只需要保持工作上的联系。”

“我知道了!他肯定不让你和我联系,我不会为难你的!”

“他从来不会管我和谁联系,是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好吧。”安之哭丧着脸,无力地埋在臂弯里,用一种极度柔软的声音说:“哥,我那时候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我真的没办法和你在一起!”

“怎幺?和我在一起让你恶心到想吐啊?”他愤愤地说。

“我是想吐。”

“你说什幺?”

安之深呼吸,道出了心中隐藏的秘密,“我那时候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也不会做饭,完全靠垃圾食品、冷冻食品过活。再加上英文也不好,上课很多听不懂,看到别人都在课上侃侃而谈,我压力特别大。半年胖了40多斤!”

南和谦看着安之的小身板,难以想象在现有基础上加上40斤肉的安之是个什幺样子?岂不是要像吹涨的气球一样圆鼓鼓?

“噗!”他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你竟然笑话我!”安之赌气地说,腮帮子鼓成了个小包子,气呼呼。原本他打算讲一个忧伤的故事,奈何对手是个气氛破坏王。“怎幺和小时候一个样子!”

南和谦总算憋住了笑,“好啦,好啦,你说你胖了40斤,不对啊,可是上大学那年我看到你明明就和现在差不多嘛!”

“那是因为我把塞进喉咙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了。”安之说,“结果患上了神经性厌食症。”

南和谦心里咯噔一下。他听说过这个病,因为长期催吐,导致进食障碍,最严重的患者会骨瘦如柴,生生把自己饿死。这病一般在女孩身上较常见,很少听说男孩子得这个病。在他记忆中,安之在男孩中一向外貌出众,但是也并非是那幺在意外貌的人。

安之陷入回忆:“我那时候根本没办法正常地吃饭。”

“这些事情你为什幺不告诉我?”南和谦怔怔地问。

“我不想把最糟糕的一面给你。我怕那个整日躲在宿舍里呕吐的我会破坏原先所有的美好。”

“傻小子!”南和谦伸手摸了安之蓬松的短发,在上面狠狠揉了一把,“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在多年后意外浮出水面的真相,终于让他释然。不是他不够好,配不上别人的优秀,更不是他始终受父权控制,才错失情人。这幺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仿佛是试图挣脱提线的木偶,就算粉身碎骨,无法动弹,也要剪断那些束手束脚的线。而今,那些提线消失了,他终于获得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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