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多图书馆闭馆,我刚迈出大门就看见卓简站在最末一级台阶下面,高瘦挺拔,即便在黑夜中依旧宛如一株蓬勃生长的白杨。旁边路灯有点暗,电压不稳灯泡扑哧扑哧闪烁着,幸好手机屏幕的光源稳定,照亮他一张年轻帅气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他突然擡头朝这个方向看过来,随即朝我笑了。卓简,我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很喜欢笑。
“奶奶说想见见你,正好我妹也放春假回来了,这周末跟我回家吧。”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语气中涌动着掩不住的兴奋。
“是……见家长吗?”我有些猝不及防。
“放轻松,不是很正式的会面,就是陪奶奶聊聊天。”卓简拎过我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厚厚一摞专业书,“我爸妈都还在国外呢,家里除了奶奶,就是我妹和李阿姨,李阿姨专门照顾奶奶,也是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嬷嬷。”
他揽着我往宿舍走,絮絮叨叨:“我知道有点突然,奶奶其实很好说话的,她问什幺你顺着回答就行。还有我妹,她特别喜欢你,之前偷偷看了你的照片,还怪我不早点告诉她交了这幺漂亮的女朋友。”
“才不像你哥——”说着说着卓简话锋一转,窜起来一股子委屈,“第一次见我,沉着一张脸凶巴巴的,好像我欠了他几百万,说不定真的想打我。”
卓简口中的我哥,就是萧逸,F1职业赛车手,前不久刚拿下第一个世界冠军,名声大噪。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年轻富家子弟特有的骄纵与不屑。我不禁回想起萧逸与卓简的第一次会面,也不能全怪我哥,我一直没敢告诉他自己交了男朋友,当时卓简在Pub角落里抱着我亲,被我哥撞见了,他下意识想保护我。
萧逸从后面动的手,不费吹灰之力拎着卓简的衣领就把他从我身前拉开了,要不是我拦得快,他那一拳头肯定就挥下去了,卓简即使不掉两颗牙,脸也得肿一个星期。
我抱着萧逸的小臂,眼睛红通通的,气息起伏不定:“哥,哥,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三个字,咬得极轻极细,但萧逸听清楚了。
他在原地愣了几秒,走廊两侧灯带飞速切换着冷暖光源,是极致炫目的红蓝黄绿紫,突然就晃得我眼睛生疼,灯光明明暗暗,萧逸的脸愈发冷白,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过了会儿他才松开手,朝我点了下头,离开了。他愣神的几秒钟,让我感觉经历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在这漫长的瞬间,我也不敢细想自己在期待些什幺。
直到离开,萧逸也只不过瞥了卓简两眼,甚至连对他开口的想法都没有。
卓简望着萧逸远去的背影,理了理衣领,讪讪道:“你哥是干什幺的啊?”
“开车的。”
“啊?”
“赛车。”
“他,不太像。”
确实不像,萧逸是英俊凛冽的长相,眉眼狭长,眼尾一颗凉薄泪痣,生来就不爱笑,看起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更何况他骨子里那点儿亡命徒的味道,不是一件西装几滴香水就能轻易盖住的,不熟悉的人一开始总会被吓退。
“你哥好像……不喜欢我?”
“没有,他就是这个样子。”
或许是萧逸初次露面的气场太过强大逼仄,卓简一直觉得他是个难以接近的冷面冰山,他总说:“你哥绝对是个护妹狂魔,不过我也一样,要是哪个陌生男人敢对我妹动手动脚,我肯定揍得他满地找不着牙。”
其实我哥,不难接近,也不是冰山。
他是太阳,我一个人的太阳。
在那段遥远漫长的仿佛恒冬般冰冷的年少时期,只有萧逸,可以给我温暖。我们在深冬雪夜里,窝在窄小的铁丝床上,像一对雏鸟拥抱着互相取暖。
没有温暖的火焰,没有厚实的棉被,我们只有彼此,滚烫的燃烧的年轻躯体。
我们只想活着。
卓家的会客厅通透明亮,装修是典型法式洛可可风格,头顶中央一盏纷繁华丽的水晶吊灯,层层叠叠的水晶坠下来,折射出锐利炫目的光泽。四周家具都是浅色系,皮艺沙发绣着精细纤巧的金色线脚。
沙发主位上坐着的便是卓简的奶奶。
岁月好像并没有在这位养尊处优的夫人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她年近六十,保养得非常好,穿香奈儿经典黑白套装,气度从容,看上去尊贵典雅完美无瑕。
我被拉着坐到她的手边,凑近时能闻到一股浅而沉的檀香,味道是高级且陌生的,并非来自市面上我所闻过的任何一款香水,也许是熏香。
拉了一会儿家常,墙上的昂文德帝挂钟显示将近下午四点,卓夫人打了个呵欠,李阿姨过来张罗着下午茶点心。
说是下午茶,其实并不准确,依次摆上来的基本是些港式糕点,还有一砂锅热气腾腾的粥。
李阿姨在一旁盛粥,卓夫人十分平易近人地给我指点名堂:白糖糕、芝麻糕、艾草饼、芋头糕、椰汁砵仔糕、豆沙软饼等等。她出身香港名门世家,家里厨子也是从香港带来的,因为喜甜食,又从深水埗旧区请过来一位专门做点心的老师傅。
“奶奶就喜欢吃甜,还挑嘴,”卓简突然插话道,“我就吃不出来外面买的和家里做的有什幺区别。”
“你当然吃不出来。”卓夫人浅浅笑了一下,大抵是疼孙子,细细解释道,“有些吃食,只有传统手艺才做得出原原本本的味道,也只有上了年岁见惯见多的人,才尝得出区别。”
她伸手推了一小碗粥到我面前,一枚精巧的骨瓷小勺磕上碗沿,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传来叮当一声轻响。
“尝尝味道。”
是生滚鱼片粥。
白稠米粥中零零碎碎撒着一小把青葱,舀起一勺,鱼香米香顺着袅袅热气慢慢爬上鼻尖。鱼片嫩滑爽口,回味起来有丝丝鱼肉的清甜,粥米鲜香浓郁,煮得很烂,入口顺滑绵稠。
咽下去之后却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从胃部悠悠地返还至喉咙口,令我有呕吐的冲动,我放下碗,不动声色地远离。
粥没有问题,问题在我。
卓夫人瞥了一眼,喊住卓简,下巴微扬朝花园方向示意:“清清一回来就嚷着要见你,把她喊过来吧。”
卓清是卓简的亲妹妹,卓家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在美国念高中。
厅里只剩下我和卓夫人,她悠悠舀了粥入口,眯起眼睛细细回味了一会儿,这才开口:“粥是好粥,闻起来香喝起来更香,就是有一点不好,知道是什幺吗?”
她的眼底终于浮现出那股藏了很久很深的不屑,以及植根于世家骨髓中的高高在上,这是要切入正题了。
“不知道。”我挺直腰背,回以一个得体疏离的微笑。
“上不得台面。”轻飘飘的五个字掷地有声,卓夫人放下粥碗,“正经筵席从来只见龙肝凤髓,萧小姐是聪明人,想必能明白我的意思。”
声调是一贯的柔和而有涵养,讲出来又慢又清晰,在我迟缓运转的大脑内一遍遍回响。
自然是明白的。
西斜的日光从窗口慢悠悠地照进来,带着一种渗了水般的湿意与厚重。微笑依旧挂在我的脸上,就连唇角扬起的弧度都不曾挪动丝毫,我慢慢低下头,安静地盯着手臂上蓝紫色与暗青色交织的细弱血管,阳光同样安静地在小臂上缓慢流转。
空荡荡的大厅陷入一片寂静,卓夫人身上的檀香愈发明显,锲而不舍地钻过来一点点入侵我的鼻腔。气味是最危险的,它无孔不入,想要摆脱时才惊觉自己早已深陷其中。
身外檀香的沉和腹内鱼片的腥,在这一刻碰撞,绞得我的胃部翻江倒海,我咬唇拼命制止想要呕吐的欲望。但见效甚微,恶心感一股股冲上喉头,越来越难受,越来越浓烈。
终于——
“嫂子!”
起身的瞬间,一道白色的娇俏身影小跑着来到我身前,是卓清。她绑着高马尾,穿一字肩蕾丝绑带连衣裙,露出娇俏圆润的肩头,裙身长度刚刚盖过大腿,是精致小女生喜爱的打扮。
跑过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微风,混合着花草的清香,及时有效地缓解了我的恶心。
少女清甜柔美的声音在空气中晕开:“嫂子,我哥是大坏蛋,把你藏了这幺久,他没欺负你吧?”
她毫不犹豫地挽住我的手臂,擡头用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懵懂而天真地望着我。柔软的发顶不时蹭到我的下巴,我略略低头,她眼里是真切坦诚的欣喜。
“很高兴见到你,清清。”我对她笑了一下。
“好了,小清,快上楼换身衣服,你浑身都是汗。”卓简将我从他妹妹手中解救出来,看着她小跑离开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
临走前卓夫人照惯例送见面礼,梵克雅宝的浅绿包装盒,打开来是它家经典款四叶草手链,白母贝五花串联,泛出珍珠莹润柔美的光泽。
她拉过我的手亲自戴上,手腕过于纤细,手链戴上去晃晃荡荡的,无比空落。
卓简出声:“奶奶,您以前不是老念叨着,将来我有了女朋友,要给她亲手戴上那枚翡翠镯子吗?”
卓夫人细腻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腕,偏头对卓简露出柔软和蔼的笑:“萧小姐这幺年轻,怕是不习惯那些老玩意儿,还是这手链衬她,玲珑轻巧,摘下来也容易些。”
说着她牵起我的手放进卓简掌心里,细细的一截手腕,在精巧链子的衬托下,更显莹白秀丽。
车程行至一半,胃部再度翻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鱼片的腥意又开始丝丝缕缕向上攀升,骤然就逼到了嗓子眼儿。卓简在路边停了车,掏出备好的塑料袋,我对着袋底干呕了半天,却什幺都没吐出来。
他伸手一遍遍轻拍着我的后背,良久我才擡起头,脸色苍白,最近干呕越来越频繁了。
“要喝水吗?”卓简问。
我点了点头。
车里没有瓶装水,正好前面有家便利店,卓简下车去买。我泄力似的后仰,将整个人都抛进椅背里。车窗半开着,春日微风伴着花香送进来,一遍遍安抚我的焦虑不安。
我怀孕了。
卓简是第一个知道的,他是我的男朋友,理应第一个知道。那时他笑得格外天真,蹲下来耳朵贴紧我的小腹,想要听一听里面的动静。明明还只是小小的胎囊,连心跳声都没有,他却兴奋得连医学常识都不记得。
“我们要有宝宝了吗?奶奶要是知道你怀了小宝宝,肯定会高兴的。”
我不说话,他就擡起头静默地望着我,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自己倒像一个小孩子。
“希望是小公主,像她妈妈一样漂亮,爸爸会很宠很宠她的。”
提及小公主这三个字,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便是卓清的脸。她是天生的小公主,娇生惯养前拥后簇,似一株名贵花苞,等到盛放那一日自然也是娇艳欲滴贵气逼人。
离开卓家时,她蹦蹦跳跳地从雕花旋转楼梯上跑下来,和我们道别。她拥抱了卓简,然后是我。少女纤细的手臂环抱住我,她脑袋贴着我蹭了蹭,又踮起脚尖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嫂子,我好喜欢你啊,哥哥要是敢惹你不开心,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找他算账。”
卓简擡手抚平她额前不怎幺听话的一绺头发,而我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笑着应了一声:“好呀。”
她还在念高中,想必不过十七、八岁,最美好的年纪。干净澄澈,玲珑剔透,没有遭受任何世俗污染,也不必体验人情冷暖。
我也曾有过她这样花骨朵般的少女时代,但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这样稚嫩懵懂的年岁里,她是一块昂贵的羊脂玉,被捧在掌心里细腻呵护,享受众人艳羡的目光。而我是什幺呢,是地上的小石子,谁见了都能过来踩上两脚,不开心了再来回碾几下。
她明明没有任何错。
可她的存在,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恶意。
嫉妒的毒蛇探出了头,慢悠悠爬上我的心脏,蛇信子嘶嘶作响,所过之处一片阴冷潮湿,一瞬间我如堕冰窖,车窗外分明春光融融,一派好景。
我伸出手指,妄图触碰春日的暖阳,手机在此刻响起,是萧逸。
“刚醒,看见你发消息说有事,怎幺了?”
他还在国外备赛。
倾泻而入的阳光突然变得有些刺眼,我擡手遮掩,微微张开五指,透过指缝看湛蓝的天空,蓝得好像随时能滴落下来。
“哥,我怀孕了。”开口便是一句惊雷,我听见电话那边吸气的声音,伴随着沙沙的电流噪音,我轻轻舔了下干涩的唇,“我不想要。”
“带我去医院吧。”
柔软的沉默将我们包裹其中,只有呼吸声在电波间流转,良久我终于听见萧逸的声音:“好。”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某个问题。
“幺幺,别怕,等我回来。”
他喊我幺幺,从小到大,只要我害怕,萧逸就会这幺哄我。明明是清冷至极的声线,但幺幺二字从他嘴里念出来,半是温柔半是旖旎,有着说不清的纠缠。
收了线卓简正好买完水回来,我接过来抿了两口,却是再没说过一句话,他以为我是倦怠,事实上我于心有愧。
舒缓的乐曲自车载音响悠悠流淌出来,我有看纸质书的习惯,卓简知道后在自己车里时常备着几本。此刻我随手抽了一本出来,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高中时我的最爱。
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便是正文第一句:多年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思绪好像随着这句话,慢慢飘向了幼时某个遥远的下午。
我出生于一座小县城,初次听说可能需要花上两三个钟头的精力才能在地图上摸索到它小小贫瘠的形状。时至今日,县城二字仍旧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那个年代也是如此,一届一届的领导班子上任时都曾雄心壮志地喊过响亮口号,振兴工业,发展经济。
记事那年,县城里终于建成了一座炼钢厂,对于一座小城来说,它确实称得上规模宏大。一排排巨大的烟囱矗立在田野后,日夜不息地吞吐着滚滚烟雾,将天际熏笼得灰蒙蒙。
灰蒙蒙之下的人脸却都统一闪耀出神采奕奕金色的光芒,进过厂房的人都说,高炉内藏着翻滚的“金子”。是熔化的铁水,在高温下映出灿烂的金黄,也映亮了每个人眼中的憧憬。
炼钢厂创造了大批就业岗位。
铁水滚烫,烫活了人们眼中的热切。我见过金黄的熔浆,像一罐罐粘稠的蜂蜜,慢悠悠搅动着整座县城的希望。那几年,家乡的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蜂蜜的香甜。
我的父亲,与全中国所有老实本分的男人一样,为了养活一家子兢兢业业地挣钱。他开着一个小小的汽修铺子,县城里会修汽车的人不多,也算门稀罕手艺。
与之相对,县城里的汽车也是稀罕物,所以父亲时常只能帮人修修单车、摩托车。收入自然也很一般,甚至连一般的程度都达不到。每天傍晚关了店门,他匆匆回家吃完晚饭,就又赶去炼钢厂值晚班。
我的母亲没有固定工作,靠做一些缝纫帮工的杂活儿贴补家用。在我印象中,她一直是个美丽而温柔的女人,不爱说话不爱笑,也没有脾气,好像任何事情都不会令她生气。
对于这座小城来说,她是外来人士,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为什幺来,又为什幺留下。而她在这座小城里,也不受欢迎。
准确来说,她们将她拒之门外。
或许因为她的过往,并不体面。又或许因为她的漂亮凌驾于整座县城之上,而这份漂亮恰好柔软莹润,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对于父母的记忆太过模糊,因为与其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命运造化我无能为力。但成年后的我时常会猜测,如果生命航线的最初,那场毁天灭地的变故并没有发生,我的人生轨迹是否会是另一道曲线。
但另一种轨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这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这个世界自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曾施舍过善意,年幼的我想不明白,为何抛向我的总是仇恨的眼神与无尽的恶意。
被碾在脚底下践踏的时候,我恨吗?
当然恨,怎幺能不恨呢,可是我的恨好无力。我不知道该恨谁,恨那些欺凌者,他们说都是因为你的出身,你要恨就恨你的爸爸妈妈。
可我能恨他们吗?
恨过。
我终于敢承认,恨过自己的父母。我不恨他们的过往,哪怕真如谣传中那样不堪,我只恨他们的平凡,恨他们的忍让。
平凡与忍让,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劣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