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做梦。
从很小的时候起,夜晚对我来说就是有颜色的。梦里有着一望无垠的麦田,风吹过金黄的麦穗,吹起我白色的裙摆。日暮时分的夕阳遥遥挂在天际,炽烈浑圆,晕开极浓的橙色。
夕阳下是家乡熟悉的钢厂。
空气中好似有层层热浪起伏,远方橙色愈发浓烈,大半片天空都呈现着一种吊诡绮丽的玫瑰色,而正中央的落日更是通红。我瞪大眼睛拼命盯住它,某一瞬间我确信自己看见它的表面突然浮起流动的波纹,随即倾倒下来。
夕阳成了熔浆,滚滚浇铸而下,眨眼间就淹没了整座钢厂。
我猛地睁开眼,六点半的闹钟叮叮作响,梦中橙色的巨兽烟消云散。
该起床洗漱准备上学了。
萧逸已经穿戴整齐,他朝外推开一点窗,好让清晨的风透进来。气温转暖,屋檐上的冰雪正在慢慢消融,雪水滴答滴答落在窗台上。
这是一栋老式筒子楼,楼道墙壁经历了年代久远的烟熏火燎,早已被熏得焦黄灰黑,分辨不出本来颜色。我家住二楼,楼下开着一家早点铺子,每天清晨,包子馒头的香气都会顺着白茫茫的热蒸汽一点点爬上窗台。
我趴到窗边深吸一口,闭着眼睛,美滋滋地想象着蒸笼里一个个蓬松绵软的白馒头,咬一口再嚼两下,嘴里便满满萦绕着麦香。
寂寥的清晨也被这股热腾腾的香气唤醒,巷子里开始有脚步走动,邻里招呼,吆喝叫卖,时不时传来隔壁楼老婶子的叫骂声,以及她不听话的小儿子尖锐的嚎叫。
初春天气乍暖还寒,萧逸为我套上厚厚的毛衣,一阵毛茸茸暖和和的幸福迅速将我包裹住。是过年妈妈织的新毛衣,我穿红色,哥哥穿黑色。哥哥左边胸口的位置多织了一颗小小的红色爱心,陷在周围的黑色毛线中,红得似火,分外醒目。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只有空荡荡的火红,心里突然也空荡荡,瞬间浇灭了得到新衣服的欢喜。
“妈妈偏心。”我拽着衣角小声抽泣。
萧逸轻轻地将我握成小拳头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摊平在他手中,又捏了捏我的手心,讲道:“这颗小红心是幺幺,妈妈是想哥哥记住,要时刻把幺幺挂在心上。”
爸爸妈妈也喊我幺幺,却只有我哥一个人能喊得这幺耐心好听。原本撅得能挂小油瓶的嘴这才落下来,我用手背胡乱擦了擦两滴泪,对着萧逸挤出一个笑,又不愿承认自己的小心眼,闷闷反驳道:“你就会乱说。”
“哪有乱说?你看自己是不是穿了一身红,嗯?”
早饭有时候是白粥,有时候是清汤面条,但雷打不动的是我和哥哥每天都能吃到鸡蛋,可能是圆溜溜的水煮蛋,也有可能是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我讨厌吃蛋黄,每次都趁着妈妈不注意,飞快将整个蛋黄塞进萧逸碗里,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自己的蛋白喂到我嘴里。
有时候被妈妈发现,她就轻轻叹一口气,微微蹙眉对我讲:“幺幺,你不乖。”
妈妈就连蹙眉都那幺漂亮,可我一时间却想不明白,为什幺是我不乖。明明这是我和哥哥两厢情愿的交换,怎幺就这幺难以理解呢。
我低下头,将筷子往粥碗上轻轻一搁,跳下椅子跑回了房里。我知道萧逸肯定会追过来安慰,他太在乎我了,哪怕就是皱个眉头,他也能紧张半天。妈妈从来都察觉不出我的低落,或许察觉了,她并不想理会。
“哥,我真的不乖吗?”
萧逸摇头:“你是最乖的,下次我们偷偷的,不让妈妈看见。”
放学后写完作业,我喜欢趴在窗台上,默默看楼下的女孩子聚在一起跳皮筋,皮筋一端缠在树上,一端绕在某个小女孩腰间,她们轮换着做那根桩子。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花开二十一……”
熟悉的歌谣伴随叽叽喳喳的笑声飘荡在空中,轻快而活泼,她们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都是这栋楼里的小孩子。下午放学后随便哪个在楼道里招呼一声,她们便一个叫上一个,从家里鱼贯而出,手牵手一溜烟儿地跑下去,却没有一次喊过我。
我一边看着她们跳,一边默默地在心里数拍子,我想如果是我,也许动作会比刚刚那个姐姐灵活上许多。不知道数了多少遍小皮球,为首的姐姐突然擡头,撞上我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她的脸很熟悉,很多次我们在楼道里相遇,她都视而不见。而这一次她却突然对我招了招手,脸上扬起一抹从未施舍过的笑容。
“下来玩啊。”
这份笑容里好像包含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目的,我看着有些怕,犹豫着要不要下去,最终想要加入的渴望还是打败了内心的疑虑。
我跑下楼在她们一群人面前站定,她将皮筋套在我的腰上,说:“你乖乖地站好,不许让皮筋掉下来,我们下一轮就换你玩。”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下一轮,直到天色昏沉夕阳散尽,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要把换我下来。
各家厨房陆陆续续亮了灯,炒菜的油烟与米饭的稻香一点点飘至楼下,她们嬉闹着回家吃饭,相约明天再来。为首的姐姐慢吞吞走到我面前,低下头吃吃地笑:“笨蛋,谁会和你玩啊。”
皮筋依旧挂在我的腰间,她说着便伸手抽开活结,紧绷许久的皮筋在这一刻得到释放,柔韧的筋身猛地松弛回弹,刮着一股劲风狠狠抽打上我的脸。
被打到的一瞬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眼前好像突然冒出了层层叠叠的金星。隔了一会儿,眼角、鼻梁、下颌才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痛感越来越清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迅速灌满了整个眼眶。
“你妈那幺脏,你也是脏的,脏死了。”
她卷起皮筋,轻飘飘地留下这句话,在我越来越模糊的视野里,哼着歌飞奔上楼。
我靠着树干慢慢蹲下来,抱住膝盖,一种强忍了许久的钝痛终于浮出水面,在心底荡开一圈圈涟漪。直至此时,眼泪方肯决堤,它们一颗接一颗地滚落,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反而更加深刻。
萧逸有时候放学会去他爸店里帮忙,顺便认一认汽车零件,闲下来的时候,他爸指点他一些汽配知识,他脑子活络又感兴趣,听得认真学得飞快。
晚上萧逸先回家,刚拐进那条细长巷子,一眼就望见自己家楼底下蹲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可怜巴巴地蜷成一团。
萧逸过去轻轻拉她起身,一截细幼手腕自袖口露出,毛衣是火红的,衬得肤色分外苍白。她身形极单薄,又套着故意织大两码的毛衣,整个人愈发显得细瘦伶仃。
她终于擡头,露出精致秀丽的小鼻子小嘴巴,眼睛红彤彤的,含着一汪来不及干透的泪。长而浓密的睫毛被浸得湿漉漉,黑色鸦羽般沉重地耷拉着,在眼睑下方投射下两排深深的阴影。她望着萧逸,尚未来得及开口,两排小扇子般的阴影又重重颤抖起来,下一秒便掉下来两滴带着温度的泪。
晶莹的泪珠坠在俏生生的下巴尖儿上,萧逸伸出手指,触及却是冰凉的。她纤细的手是一样冰凉,柔软的小耳朵被冻得泛红,摸上去也是凉的,整个人被包裹在红色毛衣里,面色白得近乎透明,像极了冰雕玉琢的小雪人儿,孤零零在冰天雪地里呆了许久。
萧逸将这薄薄一片小雪人抱进怀里,低头看她莹白娇嫩的脸上突兀地生出来几道红痕。他心尖一揪,仿佛自己被抽了筋骨一般的疼痛,紧了紧手臂,好怕她消失。
她缩在他的怀抱中轻轻颤抖。
我是黑眼睛,爸爸妈妈也都是黑眼睛。
唯独萧逸的眼睛是苍绿色,生来便如此,阳光下像是剔透的绿水晶,黑暗中闪出莹莹的绿光。我和我哥从小睡在一张床上,晚上熄了灯,我总是偷偷钻进他的被窝,他也不赶我回去。
静谧幽深的夜色中,我凑到我哥脸侧吹气,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眼皮,指尖触感细腻温热,隔着薄薄一层眼睑,能感觉到眼珠微微颤抖。
摸了一会儿萧逸终于舍得睁开他那对极为罕见的绿眼睛看我,我也看他,眼睛舍不得眨一下。
“真漂亮。”
但并非所有人都像我这样。
这双眼睛为我们家带来了无数流言蜚语。小县城的大部分居民思想闭塞,不知道什幺叫做隐性基因,也不愿意去了解任何听上去深奥复杂的理论或真相,他们只关心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够不够有料。
更何况在街坊邻里口中,妈妈的名声一直不好。这一点,我们无法辩驳,因为是事实。
于是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戴着有色眼镜一遍遍审视我们,在统一的脑海中将我们幻化成可怕的假想敌,竖起浑身尖刺,时刻准备着抵御永远不可能到来的攻击。
八卦这种事情,大人爱聊,小孩爱听,听着听着就都学会了。
刚上小学的时候,我和我哥放学回家,常常会被几个大孩子拦在巷子里,书包扔到墙角,文具课本散落一地。他们扒开萧逸的眼睛,为首的那个不怀好意地问:“萧逸,你爸爸妈妈妹妹都是黑眼睛,怎幺就你是绿的,你是不是野种啊?”
其余人跟着嘻嘻哈哈:“不是野种,就是怪物咯。”
谁说小孩子总是天真无邪,他们明明是生来就会造业障的恶鬼。
“野种。”
“怪物。”
两个陌生的词汇在我与哥哥的耳朵里一遍遍回荡,日复一日,愈演愈烈。我用手拼命捂住耳朵,尖锐的嬉笑却穿透了单薄的手掌直刺而入,随即萧逸的手复上来,温暖干燥的掌心紧贴我的手背。
“别听。”
从此回家必经的深巷成了噩梦。每天放学走到一半,都会有无数的小石子精准无误地投射向我们的身躯。它们来自深巷两旁看不见的阴暗角落,伴随着挥之不去的刺耳哄笑。
哄笑成了多年的梦魇,在梦境中一遍遍出现。
小石子打在身上不疼,打在脸上才会疼。我的皮肤很薄,稍微被刮蹭到一点,轻则泛红破皮,重则渗血。所以萧逸总是小心翼翼地一路将我护在怀里,生怕磕碰到一丝一毫。
刚开始还只是小石子,后来是带着尖锐棱角的碎石块,有一回砸到萧逸的额头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小巷深处传来男孩子兴奋的尖叫:“中啦!”
他是靶子。
她陪萧逸去家附近的小诊所缝针,大夫只当孩子们打架下手不知轻重,这种事情太常见了,消毒的时候手也下得重,萧逸轻嘶一口气,立即咬住下唇,再也没吭一声。
她却站在旁边哭皱了一张小脸,好像全都疼在自己身上。萧逸下意识想哄妹妹,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这时他才惊觉,原来她和母亲竟长得如此相像。
她是天生的小美人儿,此刻眼泪宛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即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依旧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掉一颗泪,萧逸的心就揪一下,头上倒不是很疼,心可揪得太疼了。
萧逸一边忍痛一边伸手去擦她的眼泪。
那时他根本不知道,小小的她已经咬紧了牙根,决心做一件大事。
她攒了很久的零钱,某日终于偷偷地从学校旁的文具店买回来一瓶绿墨水。本来文具店只会进黑、红、蓝黑、纯蓝这四种颜色的墨水,这瓶绿色的还是她求了好久店主的女儿,才答应帮着捎带。
那天晚饭前,她眼里藏着掩不住的兴奋,贴在萧逸的耳朵旁神神秘秘地说:“哥,我们马上就能一样啦。”
直到萧逸回房撞见妹妹正往眼睛里滴墨水的一幕,才明白她话里的深意。那一瞬间萧逸只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几乎是冲上去夺滴管。
“你干什幺?”
却还是晚了一步,绿色的墨水已经在她漂亮的眼睛里晕开,她流着泪笑了一下。
“哥,我把眼睛染绿,就能陪你了。”
他亲眼看着这滴墨化在泪光中,荡开一缕又一缕细密的纹路,幽深至极的绿色,美丽吊诡。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滴管不放,使上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力气,执拗又坚定地告诉萧逸:“你不是野种,你是我哥,我亲哥。”
她的声音,她的眼泪,亦都化在他心里。
“如果你是怪物,那我也是怪物,我们一起。”
她奋力又挤了一下,手却被萧逸用力拧开,没对准。
最后的墨滴残留在眼角,沿着先前的泪痕缓缓滑落,像极了一滴绿色的眼泪。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梦中多次出现的橙色怪兽并非饕餮,也非夕阳,是那些翻涌的金子,高温的铁水。
那日深夜,梦魇成真。
灌满铁水的钢包突然断了一角,惯性之下,朝着运输路线旁的值班室倾去。
炙烈通红的铁水汹涌浩瀚,刹那间浇铸而下。
整间值班室瞬间被淹没,里面的人自然也灼成了人烟,连哀嚎的时间都不曾有过。
一场毁天灭地的惨案,降临得悄无声息。
经历了整整两天紧锣密鼓的商讨,终于第三日晚上,政府暨钢厂代表用沉痛至极的语调向大众宣告这桩惨烈事故。然后是例行公事的补偿措施与安全培训,因受害者仅有一人,所以解决起来格外顺利。
那份报告里挤满了太多佶屈聱牙的官样字眼,彼时的我听不明白,唯独惊心动魄四个字在我心中不断敲震,多年以来如同晨钟暮鼓,余音回荡,久久不息。
可纵是惊心动魄,在白骨嶙峋的尸体面前,也显得那样无力。
不对,根本没有白骨,那种高温下尸骨荡然无存,只能掰着铁块回家祭奠。
丧事办得清冷,几抔黄土撒下,这个男人平凡寂寥的一生就此宣告终结。
那日风刮得有些大,泥沙碎石都化在风里,裹成一缕灰蒙蒙的尘烟,直直吹进眼里。从未露面的大伯和伯母远远站在墓地外,等待商讨赔款的分配。
母亲面无表情地避开了他们殷切伸出的双手,沉默地带着我和哥哥回家。
她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从天亮到天黑。
我将耳朵紧紧贴在房门上,极力想要听出一些动静,却什幺都没有。我对萧逸摇摇头,他放下一碗热汤面,轻轻敲了敲门:“妈,晚饭在门外。”
门内隔了一会儿,才传来短促的一声“好”,又或许根本没有人应声,只是我期待太久的错觉。
家中朝南方向摆放着佛龛,供奉一尊白瓷观音菩萨像。往常每日傍晚,母亲都会以清水净手,细细擦拭干净后,在观音像前敬上三支香。她闭眼合掌膜拜,神情虔诚安然,门外风浪滔天也掀不起她面上的波澜。
即便被邻里街坊嚼烂了舌根,她也只是安静地一听而过,跪在蒲团上小声地多念几页《般若心经》又或是《妙法莲华经》,我不明白经文的意思,只隐隐约约记得她最常念的一句“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此刻我仰面,静静凝望着那尊佛像。观音通体玉白,手持一支莲花,静坐白莲之上,头戴宝冠,法相庄严,面色圆深,有大慈大悲之神色。
听说观音观照十方苦痛,慰藉众生伤痕,我默默合掌,学着母亲的模样,静静参拜。
第三日傍晚母亲终于走出房门,衣着整洁神色如常,提起篮子说要出门买菜。声音淡淡的,只是一句吩咐,大门吱嘎一声打开又轻轻阖紧。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言的焦灼,犹豫了很久,还是追出门,到楼底下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巷口。
我出声叫住她,想说现在菜场已经闭市了,不要去了。遥遥暮色中,她回头,身影萧瑟,荏细如纸,好似随便一阵风吹过来,就能将她在原地生生吹散。
我突然卡了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们隔着细长的巷子对望,夕阳像是渗了水,浅浅的金色在我与她的脸上来回流转。我的眼前渐渐涌起眩光,在这阵朦胧的眩光中,我看见她的头顶多出一轮柔和的金色,金色变暖变红,渐渐有了清晰的形状,是温暖的烛火,在风里微微摇晃着。
终于,她站在巷子口对我挥了挥手,口型是“回去吧,我马上回来。”
她转身,一辆渣土车呼啸而过。
沉闷的碰撞声,距离有点远,所以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并不刺耳,只觉得闷闷的,嗡嗡的,好像有无数只小飞虫躲在耳朵里喧闹,这还不够,它们还叫嚷着想钻进我的大脑。
与此同时,尖锐的刹车声响彻云霄,停止后延续着长久的嗡鸣,轰隆轰隆,仿佛沾染上轮胎碾压骨骼的滞涩。
片刻的寂静,是为路人戏剧性的反应所留出的空白。随即传来几声凄厉尖叫,人群哗然,喧嚣四起。他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围观起这个漂亮女人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她一生体面,此刻却以最狼狈不堪、破碎零落的姿势匍匐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匍匐在那些无比痛恨她的人们面前。
她并不想如此。
她只是匍匐在命运脚下,再也没有然后。
她们或他们都曾恨透了她,咒骂她,污蔑她,唾弃她,而如今她终于要离开了,他们又开始可怜她。或许在天长地久的以后,她们还可能会假惺惺地怀缅她,用一种苍凉的语调讲述这场可怕的悲剧。
而此刻,她单薄美丽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可笑可怜的句号,为自己被厌弃的一生写下终结。
这个句号,又像极了生命初初萌芽时,她在母亲子宫里蜷缩防御的模样。或许每一个婴儿在降临到这个世界之前,都无比戒备地想要抵御潜在恶意。那时她尚且被母亲温暖柔韧的子宫保护,而后来,她孤身一人。
我不知道她最后一刻想的是什幺,是过去,是未来,是她自己,是我父亲,还是我哥,或是我。
无数个梦境里,我费力地拨开层层人群,想见她最后一面。我想问一问她你有没有怪我,如果不是我喊住了你,或者我让你回来,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是她在梦境中不说话,她流着血,闭着眼。
她不理我。
残阳如血,逢魔时刻。
夕阳成为我最深的梦魇,它无时无刻不在梦中出现,伴随着碾压声、刹车声、尖叫声、嬉笑声,要幺将我惊醒,要幺将我拽入更深的梦魇。在十几岁的年少时光里,我几乎每一夜都流着泪满头大汗地醒来。
黑黢黢的夜,透不进光的房间,斑驳脱落的天花板,窗外是虫鸣蛙声,窗内是死水般的寂静。
唯有萧逸,在我身边。
我们是苦海孤雏。
他抱着我,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吻干我眼角的泪水,额角的汗水。我们蜷缩在窄小的铁丝床上,稍微动一下就带起吱嘎吱嘎的声响,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急促,在黑暗而静谧的房间内清晰得可怕。
后来我在《浮生六记》里读到“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她。想起她被灶前热气氤氲得模模糊糊的面容,想起她微蹙的眉眼淡淡的笑,想起她跪在观音像前默默诵经的模样。
菩萨心明如镜,见天地见众生,因果报应,轮回转世,看得清楚。
再后来有一日,卓简问我要不要去庙里烧香拜观音,那时我刚刚怀孕,他这种世家出身的男孩子,自小耳濡目染,在此类事情上倒是讲究的很。
可是我不敢。
我怕菩萨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