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东市临近宫城,商人打招牌强调一个“奇”字,越稀罕的物事价格越高,不求最好只求最贵。西市同样买卖兴隆,高低贵贱齐备,更接地气也更热闹,到节日尤其明显。
宽阔的街市上人来人往,自发形成来去两道鲜明的人流,遇到热闹的摊位,周围更加水泄不通,往日引人艳羡的高头大马此时只能收获不满的嘘声。
李成平早早做了计划,因此一过西市坊门,往后面小曲直抄近路,七拐八绕,最后领着李令之停在一座三层楼酒肆前,头顶招牌正是他预定的那家。
李成平从前差事挂在羽林卫,除却排班值宿,不时还替女皇跑腿、护送个把特使出行什幺的。靖王云游,他开府别居,有钱有闲,上京少年里头一等的自在。前几年,李令之养病,李成平一脚踏上靖王当年叫他担忧过的路数,得空就拎她出门转悠,东西市名楼名铺吃个遍。
今次来的酒楼,三层是包厢,一二楼中央敞开,底层正中有一方高台,每日安排不同的演出,有琵琶女联袂登台,最出名的是说书。
说书人不仅在台上讲演,还时常与堂客有互动,声音朗朗回响,带动一片叫好。
这地方不一定多高雅,但一定够热闹,一篇传奇扩成你来我往的独角戏,能连演半个月。红火的戏稿价值不菲,崇文坊的落魄书生不时也有寄名来写的,比辛苦抄书赚多了。
李成平解马交给迎来的跑堂,说明定了楼上雅间,走进大门的功夫,扭头冲他妹妹得意地笑:“好久不来了吧?是不是没有哥哥就没有享乐啊?”
李令之嘀咕道:“我也会出来玩儿的啊。”话虽如此,比起在清雅处小酌,这样的热闹确实凑得少了。
她伸长脖子正待多看,被李成平一把揽住肩,急急往楼上带。他嘴里连声催促:“快快,上面风景好,外面再过会儿说不定要放烟花啦!”
李令之险些打个踉跄,人快被他提起来了,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怀疑道:“其实是顺便带我来的吧?”
李成平桃花眼一勾,笑得很不怀好意:“这都被你发现啦?”
李令之觉得他烦死了,“放开我啦!”
李成平正色道:“好好看路!你这裤腿阔的和裙子似的,没我提着行吗?真吓人。”
李令之抓起衣摆,噌噌跑开几步。李成平也不追她,冷冷瞥一眼大堂,又转回脸,还是没心没肺的漫不经心。
上京以皇城为尊,城中高塔的修建不得超过禁苑小山最高处,因此除却佛塔、权贵人家台阁,街市上的三层酒楼已算高了。
雅间的视野很好,有赖地势平坦,远景一览无余,数条小渠蜿蜒汇出中央一处小湖,街市沿渠边四通八达地铺展,热闹非比寻常。
屋里提前备好了炭火,烧得暖融融的,李令之走上来发了一脑门的汗,背心闷的难受。她解开一粒纽,衣襟微荡,雪雪白的里衣与一截脆生生的骨,坐在席上支起一条腿,若非画了典型的女子时妆,姿态倒真像个惯于寻欢作乐的小公子。
李成平扔开披衣,随意坐到一旁,“一会儿别敞开吃,留着点肚子,陪我喝两杯。”
李令之白他一眼,“喝酒就喝酒,前面多嘴什幺?”
李成平笑道:“留把柄的是谁啊?秦女史舍不得说你,还得我来做坏人。”
李令之不高兴地应了声,李成平还要说话,忽而敲门响起,便不再开口。
酒楼执事先上前拜见,口称“郎君”、“娘子”而已,态度却恭敬非常。又引来一对年龄有差的虞姓女伎,长者风韵犹存,幼者年未豆蔻,怀抱琵琶,裙衫一色,眉眼七分肖似,显然是对母女。两人齐齐行过礼,便一同坐到了角落的垂帘后,闲散拨几声调音。
李成平随口问:“虞娘子可会水间小调?”
上京城南音风行,女伎无论本贯何处,不会弹唱南曲简直不配出门行走,指名要听水间小调的却少。只因小调轻盈活泼,缺乏寻常印象里吴音的缠绵勾人,不大有人特地去练。
虞娘子却笑道:“郎君问对人了,我本越女,自然是会的,小女也会唱几句。”
“巧了,原是同乡。”李成平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今天过节,我妹妹又年少,尽弹些明快的就好。”
乐声渐起,楼下来人送酒。一深一浅两只细颈水晶瓶,不过巴掌高,李成平选其中浅色瓶倒了一杯,推给他妹妹:“以前总说我不让你喝清酒,喏,自己试试罢。”
并不满,浅浅一沤,入口还略温,却辣得李令之大咳特咳。
她抹着眼泪,不敢置信:“那幺冲的吗?”
李成平一下子笑出来,“行不行啊?受不了的话,还是喝葡萄酒吧?”
李令之不服气,伸手就想再添一杯,“谁受不了了?”
李成平吓了一跳,“清酒上头快,不能多饮,这杯就是给你尝个鲜。”他推去装葡萄酒的水晶瓶,心疼得要命,“你这喝水似的灌喉咙里能尝出什幺,暴殄天物啊!”
李令之哼道:“清酒哪儿那幺金贵,宫里不是常有?”
明帝年间,江南道上贡新法酿造的清酒,其色澄澈如水,醇香甘洌,仿佛不含一丝杂质,又以香气浓淡、口感轻重分三等,最上等者得雅称“澄酿”。
上贡不久,清酒就获得了上京文武一致的喜爱,文人爱其色清味冽,武人爱其入口辛辣,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江南道赚得盆满钵满,不得不严令限制产量,以防新粮全被拿去酿了酒。
清酒后劲大又浓烈,因此城里还是更流行浊酒,李令之酒量不行,又容易上脸,会同她喝酒的都顾忌她身体,一向拦着,的确没喝过这幺烈的。
李成平大为肉痛,“有是有,但没这个好!上京酒坊制的清酒以薛家内坊为最,青出于蓝,比江南上贡的还好,一个月才出两批,这就是薛家酒!”
“原来我只是喝酒附带的?”李令之气咻咻蹬他一脚,“琵琶娘子,换破阵曲罢!”
旁听只言片语,虞娘子已知二人不仅富,还出身显贵。见女儿手上未乱、面露无措,她略一思索,起手便按那妹妹所说奏起激越的边塞曲,果然不见兄长有反应,心中松了一口气。
李令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饮下几杯,头虽然有些晕,又高兴起来,喜滋滋地吃了两块酥酪,与她哥哥玩儿起投壶。
李成平担心她再多喝要不好,不着痕迹叫人换了葡萄浆,一样的颜色,还更甜。李令之完全没发现,只顾埋怨投壶一次没赢,她在这方面没什幺天分,连闺中女子的寻常水平都摸不到。
李成平怕她恼了,提议转战叶子戏,只两人对战太无趣,他也不愿局局都输,索性叫女伎放下琵琶来陪。
虞娘子母女出门行走数年,这一晚的酬劳拿得最简单舒心。客人漂亮矜贵,听曲纯粹图个乐,当说话的背景音,之后被招去打牌,输赢各挂兄妹俩身上,离别时那哥哥从袖里摸出个锦囊,笑眯眯说小娘子拿去买糖吃,叮叮咣咣,铜钱与碎银齐备,还有块质地很不错的雕花小玉牌。
虞小娘子抱着琵琶,懵懵又震惊地问她母亲:“阿娘,我今日不是在做梦吧?”开张一回,省俭点半年不用出门了。
虞娘子心里也在谢好客,小声道:“玉牌装回去,别在外头玩儿。”
至于兄妹二人,喝到微醺,洗了把脸略醒过酒,一起快乐地去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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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哥就是又讨打又亲近的存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