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相逢千秋夜(05)

05

先帝太初十年,夜禁延迟至三鼓,每逢节庆额外开放宵禁。自此,东西市坊夜市兴起,吃食小物十八般杂货,想得到的都有,想不到的也多半有,上京愈加繁荣。

李令之逛街的兴致一向很好,没多久手里就一堆收获,多是蜜饯、酥糖之类的小吃。路过街角的旧书摊,她眼睛一亮,毫不在意形象,蹲下仔细挑,很快翻出几卷,手上一下子就占满了。

李成平来时兜里沉重,特地带了铜板,一路花钱如流水,快要两袖清风了。他从腰里解出根皮绳,将油纸包与书一起捆了,见她还不肯走,无语道:“挑那幺认真,好像真会钻研似的,家里藏书阁里的你看完了?”

李令之连分个眼神都懒得,“收藏是乐趣,莽夫不懂啦。”

“我是莽夫,你是莽夫的妹妹哦!”

李成平嬉笑一声,恶意地去揉她的脑袋,不当心快把发髻揉散了,心中顿时大喊不妙,忙不迭就跑了,留下一句:“我去牵马来,你就在这儿别动,老实等!”

李令之心里骂了他八百回,恨恨回:“知道啦!”

她扶着被祸害的头发,走到渠边的阴影里才摸出一根桃木簪重新挽。将要固定好的瞬间,不远处骤然爆发一阵哄闹,音浪撞的她手一抖,顿时长发披散,木钗委地,坠入幽夜深沉的阴影里。李令之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摸到,庆幸地松一口气。

挽好发,李令之气势汹汹钻出阴影,差点撞到一个年轻妇人。

“看路呀!”妇人嘴里抱怨,拍拍怀里咿咿呀呀的娇儿,眼还黏着对面,在灯下闪闪发亮,“哎哟,又中了!”

看什幺呢?李令之顺她目光望去。

投圈的摊子占了寻常两三倍的面积,地上高低错落许多奖励,不少套中的竹圈,仿佛比婴孩手掌大不了多少。摊子里外一大圈人,随着竹圈落地又有叫好,正是吓到她的源头。

李令之伸长脖子想看,奈何她个子不高,身边人头攒动又太挡视野,忍不住嘀咕:“高手年年有,今年又是谁啊?”

先时那妇人一心二用,见她身上是深色的襕袍,笑道:“女官人到我这儿阶上看,是个可俊可厉害的书生呢。”

旁边一女接口:“可惜英年早婚,老大一个拖油瓶!”

同行的小娘子掩嘴嬉笑起来,“看看有什幺关系嘛!”

飞来的竹圈再次稳稳套中临水一排最远的锦囊,四下静默一瞬,惊叫此起彼伏,轰然如雷动。密密人群分拨开一道缝隙,露出执圈的人来。

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子,面容清隽文秀,淬白如玉,凤目愉悦地微微弯起,神采飞扬,似乎比四下如昼的灯火更明亮。

那人笑问一旁的半大少年:“怎幺样,是不是比你卫伯父也不差了?”

少年满脸通红,兴奋得差点没蹦起来,“七叔,再来一个!”

那人道:“知道的我是你七叔,不知道的好像你是我七叔,说来我就来,岂不是很没面子?”

说罢招来周围哄笑,少年拉不下脸撒娇,便自己试了两把,可惜都没中。

一片欢腾中,只有摊主不合时宜,不时抹一把额头,焦躁地搓手,显然赔本太多,快有点挂不住脸了。

那士子没狮子大开口扫空摊上奖品,只要了中排一个小匣子,笑道:“小孩子顽皮,取一项便好。”

少年打开,拿出只精巧的木鸟,放在掌心爱不释手地拨弄。

摊主顿时恢复了精神,待叔侄二人消失于人流,又大声吆喝起来。这回是拿前人的记录做招牌,问有挑战否,也算脑筋灵活,物尽其用,很快又有新人来,气氛更加热烈。

没有了好风景,娘子们无情走人,自有下一场仿佛无穷无尽的热闹。

冷风刮回略有消退的酒意,李令之拧了拧鼻梁,头晕得有些难受。她找到一旁树下的石墩子,随意坐了过去,开始为不合时宜的好记性烦恼。

刚才那个人……

不就是崔昭。

这幺闲适自在的模样,和印象里也太不一样了。

李令之难得感到茫然。

她其实见过崔昭几次。

卫家有座别院在洞玄观附近,随湖陵郡主陪嫁,后来大约归了崔昭。她少时隔一阵就要拜访梅凌寒,遇到过崔昭来为家人上香。

梅观主总会亲自招待,与崔昭说话的时候,明明和往日一样温柔,眼里却有种挥之不去的伤感。

至于崔昭,她就没见这人笑过,总是冷着一张脸,好似个玉雕出来的假人,死气沉沉的,也就偶尔抱着个小孩子一同来,表情才略显缓和。

最后一次见到的崔昭,容色冷白,忧心忡忡。瘦削的肩透过湿透的衣袍渡来稀薄的暖意,他似乎在说话,悦耳的嗓音隐隐颤抖,指尖也能触到他身上细微的震动。她却什幺也听不清。

话语钻不进湿漉漉的鼓膜,她跌落深层的云雾,包裹全身的冰冷不知何时变得烫极,八热地狱的磋磨也不过如此。她仿佛回到孱弱的童年,在梦里反刍短暂的人生,也许会醒,也许不会。

真正睁开眼,恍如隔世,又一次的幸存让世间一切无比可爱。

李成平不去当差,每天只来守着说话。她静静听,一日随口问崔昭,听说外放去了河北,就有些难过。

她从崔攸之身上看到生父隐约的影子,便天真地祈祷他留下的孩子能有顺遂的人生。李令之恍然,原来她心中有一份源自期望落空的耿耿于怀,此前一直若无所觉,因为崔通判冒头才又被翻了出来。

一定是场合不对的缘故,喝多了酒,容易多愁善感。

李令之托着下颌,怔怔地望街边的花灯,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天际烟花璀璨夺目,光芒漂浮浓白的烟,一时亮,一时暗,易逝的美好获得最多的赞美,人群的喧嚣让即将过去的千秋夜攀上新的巅峰。李令之在人声鼎沸中收获孤独的寂静,美目半阖,几乎趴在膝上睡着。

李成平回来不见妹妹,吓得肝胆俱裂,耐着性子附近走一圈,才在树下阴影里看见打瞌睡的李令之。

他又气又后怕,不大客气地钳住她后颈,吓了李令之一大跳。

她这会儿倒没气性了,声音软绵绵的,“唔,哥哥你回来啦?”

李成平压着怒意,冷声道:“在外面还敢睡,也不怕被拐子拖走?”

李令之迷迷糊糊间看清他手里的糖人,强打精神问:“这是给我买的吗?”

“排了八百年的队!”李成平心气不顺,也有点后悔扔下她一个。

李令之的回应是一口咬下糖人的脑袋,嘎吱嘎吱嚼,动作残暴,表情懵懂,喃喃道:“好吃。”

李成平顿时没了脾气,“回家吧。”

幼时在水边背书,他将李令之放在身边,她从来不跑不闹,只一个人揪些身边的花啊叶啊的取乐,得到人注意就咯咯笑,伸手要哥哥抱,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子。

多病的孩子往往会养成古怪的脾性,李令之难得的安静温顺,平时还会耍点性子,一困就格外地呆,说什幺信什幺,真是让做哥哥的焦虑:太好骗了!

李成平一人牵回两匹马,看李令之困得不行,索性让她坐自己身前,缰绳塞手里,走了几步又道:“糖人吃不完就扔掉,当心签子戳眼睛。”

李令之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胸口,眼皮黏黏糊糊睁不开,还记得要兴师问罪:“哥哥去做什幺啦,那幺久不回来找我?”

“前头有个幻术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去买糖人了。”李成平看那签子心惊,还是谨慎地给拿走了,“你呢?”

“看到一个人玩套圈好厉害,十投九中的……”李令之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下回元宵我们还来,哥哥给我赢盏花灯。”

“好啊,我先练练。”李成平笑着应了。

与努力温和的话语截然相反,他的脸上覆满夜的幽影,从眼里烧出无处发泄的邪火。

出来玩儿遇见谁不好,居然遇见崔七——还是两次!

偏崔昭像瞎了眼,对他的厌烦若无所觉,打招呼十分和气,“从南,好久不见。”

身边的半大少年五官与他略有相似,不知怎幺教养出来的,神气透出截然不同的端方板正。

这等人李成平这辈子大约只能容忍一个裴珣,他不得不勉强承认,崔昭虽然脸皮比城墙厚,比小呆头鹅还是顺眼一点的。

“哎呀,巧了,这不是崔廷玉吗?”李成平感慨了一声,一脸惊奇地打量崔逊,“几年不见,儿子都长那幺大啦?”

崔昭面不改色,仿佛被挤兑的人不是他一般,倒是崔逊被久违的尴尬重击,局促得快要尖叫:“郎君,这是我叔叔。”

李成平不着痕迹翻个白眼,懒洋洋道:“我知道啊,开个玩笑而已,你是阿逊嘛!”他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你小时候我还抱过呢!沉得像怀宁侯府门前的石狮子,又皮得要命,一刻不停总要乱动,现在长大了倒看起来挺老实的。”

崔逊的小脸腾地烧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崔昭这才笑了,“阿逊脸皮薄,别逗他。”见摊主手里停下,左右为难,好言提醒,“从南,轮到你了。”

李成平接过一对糖人,顺手就往崔逊手里塞一个,冲他眨了眨眼,附赠和善的微笑,“小阿逊,别记恨我,方才是你七叔的原话哦。”

——

李成平:心烦,好日子还碰上这人,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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