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琴弦社的幽灵(四)

去向那个闯入者搭话,是因为她感到迷茫,本质上并不理智。

“让其她人进入你的精神世界是很危险的,贝尔,如果发现任何异物,务必将其驱逐。”这是精神健康课上,菲娥律狄曾告诉她的话。但她也不知道——不知道什幺?她回想起自己决定与沃路塔斯建立共感时,是否有过一点犹豫,答案是完全没有。她愿意向沃路塔斯完全敞开自己,即便是最黑暗的秘密。

她也不知道沃路塔斯算不算其她人。

名义上,她们是孪生子,实际上,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版本。她们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但每天晚上,她们都会商量今天一起睡哪一张,并相拥而眠,肌肤相贴,呼吸相缠,并没有什幺奇怪的,那是她的另一半自我。甚至有时候,她感觉与沃路塔斯共感后的自己才是完整的,沃路塔斯补全了她的灵魂,她不够亲切的部分,不够热情的部分,不够自卑的部分,不够阴沉的部分,不够坦率的部分。另一方面,又很奇妙,这样与自己链接如此紧密的对象,却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甚至与她有着天差地别的地方,有她可能永远无法获知的秘密,有仅凭她的双眼永远无法看清的心。

闯入者驻足在私密的回忆场景中,但贝阿提图铎并不介意被看见。她自己也很困惑,因为已经不记得有过这样的夜晚了:为什幺要用拥抱来印证效果?这有什幺必要?

她闭上眼,那段关于共感的场景变化了。闯入者也被黑暗埋没。

“我想让你染上我的颜色。”

“这是什幺说法?”

“唔,就是……顺着你的比喻说。”

“噢,你是说你想让我变得和你一样,”说到这里,她卡了壳,“呃,不擅长巫术?”

“你直接说水平很差我也不介意的。”

“你明知道我不会。”她说。沃路塔斯朝她咧嘴笑。

空气很冷,刺得鼻腔有些疼,这种过度真实的感受让她晃了神。

“但是我会这幺说,是因为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贝阿提图铎。”沃路塔斯难得听起来严肃极了,让她不知道回答什幺好。

“那当然了,我们为什幺要分开?”片刻后,她说。

“你说不准的。”沃路塔斯摇摇头,将奶油蘑菇汤送进嘴里。

在这种问题上,贝阿提图铎总是更天真,或者更不认命的那个。她也懒得辩,索性埋头吃饭。现在她后悔了,她当时应该问另一个问题,问沃路塔斯为什幺想和自己一直一直在一起。

这句话听起来足够动人,也足够具有迷惑性,让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因为爱,因为亲密,因为是与生俱来的家人。大部分社会都这样运转,人们出生在一个已经成型的家庭里,一起生活,直到死亡将长辈们夺走,而年轻人们为了应对长辈逝去后的孤独,必须未雨绸缪地为自己寻找新的家人。这就是“你得有个伴”。

贝阿提图铎很高兴自己不用特意去寻找合拍的新家人,她一开始就有。

可她没意识到,对沃路塔斯而言,那或许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恐惧。

对什幺的恐惧?

恐惧,她想起自己的恐惧,最近,提起这个词,就是一段追逐。她被鬣狗群追逐,或是被盔甲怪物追逐,在一大片青草丛生的平原上,双腿提不起力气奔跑,很快就被身后的嗡嗡声追上。她回头去看时,才发现那不是鬣狗或盔甲怪物,而是一大团飞虫,很快她就被包围了。接着她听到一个人声,是充满权威的神启,“破坏你的心脏,时间便会重启。既然你想要选择权,那就选吧,选择你的眷恋,就要永无止境地自杀。”于是她突然停下,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上,又在挣扎中想要反抗。那团飞虫重新变成了盔甲怪物,但她引以为豪的巫术尽数失效,只能依靠原始的长剑与对方搏斗,却频频落下风,最后,她被按倒在地上,刺穿心脏。一次又一次。

忽然,一扇门将她关在自己的回忆之外。天上掉下了瓦砾,在她面前一点点将她的眷恋,那个令人怀念的家重建起来。但任她如何扭动门把,门都纹丝不动。

凭什幺那个闯入者一碰就行?这不是我的精神世界吗?

贝阿提图铎不满地想。很巧,闯入者的声音也在她身后响起了。

“所以,当时我看见的记忆,其实是你们共享大脑后的结果,对吗?”

等她回过头,发现闯入者已经来到自己面前,满脑袋都是落叶,似乎是从什幺树上掉下来的。她正扑扇脑袋两侧的翅膀,将落叶抖走。

贝阿提图铎呆住了,她不是用黑雾将这家伙包裹起来了吗?这个鬼地方到底是谁做主?

“首先,如果你在难过,我只能说很抱歉,我并不能理解你的感受,所以也无法安慰你。”闯入者说,语气冷淡而郑重,反而让她舒心了一些,“还有,我发现自己还没自我介绍。”闯入者向她伸手,似乎是问好,但她没有去握,“我叫约塞涅。我的母亲起名很随便,就是天鹅的意思。”她听出这句话的语气很完美,似乎经过排练,是一个定式,在闯入者每次向别人自我介绍时都这幺说。

“黑天鹅吗?”

闯入者的羽毛是黑色的。

“大概吧。”闯入者耸耸肩。

“我叫……你也知道了,贝阿提图铎。”她心想,可能要模仿对方的格式,说明一下名字的意思,便补充,“含义是幸福。”而沃路塔斯是乐趣。

“听起来很不错。”闯入者朝她微笑,她在克劳黛特脸上见过类似的微笑,不是真心的,只是礼貌性的,为了在社交中释放自己的友善。“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贝阿提图铎,恕我冒昧,你自己也很混乱吧?”

“你是指什幺?”

闯入者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你的记忆一直很混乱。还有,我想我已经为窥探隐私这件事道过歉了,这是无奈之举。”她们都沉默了一会儿,贝阿提图铎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情愿,她对隐私的概念本来就有点模糊,况且,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座记忆宫殿具体的样子。

“总之,继续我们没谈完的事情吧。你也想出去,那事情就更好办了。”她听见闯入者又说,“你打算告诉我吗?核心在哪,还是说你自己确实不记得每天拿着剑四处游荡是为什幺。”

“我……”

贝阿提图铎叹了口气。

她摇摆不定的挣扎在此刻停下了。不再一会儿把人推开,一会儿把人拉近。“我在被追杀。”她说。

“……什幺?”闯入者睁大了眼睛。

“或是我在追杀她,随便啦。”贝阿提图铎皱起眉,“沃路塔斯。我们有时会被动地与彼此共感,即便藏起来,也能很快找到对方。唔,差不多就是你理解的那样,共感这件事,就是灵魂的互相穿越,当时你看见了属于沃路塔斯的记忆,这是因为,那时候在我身体里的是她。”

“你们为什幺要互相追杀?”

“因为关键确实是刺穿贝阿提图铎的心脏。”她抚上自己的左胸口,“心脏被毁,结界的时间便会重启,而我们从来没法在是否继续循环这件事上达成共识。频繁的互相穿越……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具身体里了。”

————————————

或许无人在意:贝阿提图铎=Beatitudo,沃路塔斯=Voluptas,约塞涅=Joutsenen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