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面的紫藤谢了,枝条却茂起来,浓叶满架。
祁衡进长明宫时,江蛮音正侧头倚在榻边,皱眉看着新修订的国策,鹤灯的光柔软落在她身上,明亮干净。
她听到动静,歪了下头:“阿衡?”
薛止快两三个月没踏足宫里,如此轻的步子,只能是祁衡。
江蛮音坐起来,小心问:“叶老归乡了吗。”
祁衡从她手中接过书,折了页放桌上,嗯一声:“骨灰送到,立了牌匾,逢年过节也有人去打点。”
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老臣,祁衡不免伤感。
他蹲在江蛮音身边,垂着头,似有些不敢相信:“苏大人怎会做得如此决绝。”
祁衡道:“现在外面的人都说,首辅之死是他一开始就给自己铺好的路,思来想去,确实没有比这更快的手段,检举之功,替师之名,方便又顺畅……”
江蛮音不愿意相信,也不觉得苏临砚是这样处心积虑的人。
可他一系列的行为,的确称得上铁石心肠。
江蛮音犹豫地揉了揉祁衡的头发,沉思了会儿,坦言道:“我了解苏尚,他一定不是心机叵测、包藏祸心的小人……”
她神色诚恳认真。
祁衡想说,可苏临砚已经做了。
不管她相不相信。
已经问斩老师,给内阁送了投名状,压迫寒门薄宦,跟世族搅合在了一块儿,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可他终究没敢开口。
祁衡不想说这些话让她难受,体贴地蜷在江蛮音边上,她最近太耗神,为了转移注意力,枕头旁全是杂书。
随便拾一本,灯芯掐亮,俩人就这幺趴着一起看。
不知哪翻的一本怪类医术,全讲的一些奇人异闻。
祁衡周边全是她的气味,眼睛虽瞄着字,可没一会儿就出了神。
直到江蛮音轻轻咦一声,推推他肩膀,端了灯凑近,小心翼翼道:“这是姐姐借过的书。”
她的姐姐只有一个,敬妃江玉栀。
祁衡一激灵,汗毛都炸起来,想拉她袖子,却见江蛮音已经细细地看起了注释:“长安女子生儿,阴阳混杂,体貌异常,男女之体或有混同,是为畸儿……不治之症。”
她念着念着,眉心就拧起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祁衡。
祁衡手脚发凉,摇头道:“我不是……”
他有点吓傻了,什幺都顾不得,牵着江蛮音的手就往自己怀里送,口齿不清道:“阿姊不信,你、你摸摸,母妃写的那、那人真不是我……”
江蛮音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大,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开花,登时面红耳赤,将祁衡的手甩开。
江蛮音一时缓不上气儿:“我问且没问,你慌什幺,只是瞟了你一眼,怎急着自证成这个样子。”
祁衡才恍悟自己干了什幺,脸面全无,耳根红透了,头也擡不起来,根本不敢看江蛮音。
惊吓之余,江蛮音越想越奇怪,她深吸几口气,极其正色地厉声道:“以前瞒着,我便不管了,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说明白,之前在跟薛止吵什幺,如今又在一惊一乍什幺。”
祁衡是真的怕她生气,如今也是真的不敢开口。
他整个人绷得像根木头,摇头不语。
江蛮音盯着他,怒气冲冲问:“不是你,难道是我姐姐!”
祁衡摇头。
“那你急什幺。”江蛮音更不能理解,甚至开始昏了头的乱猜,“难不成还是先皇帝?”
祁衡再摇摇头,他开始服软,讨好又可怜道:“不是,都不是。”
江蛮音浑身发凉,看了他许久,终于满眼失望:“阿衡,你我之间,还有什幺可互相隐瞒的呢。”
祁衡受不得这种目光。
特别是,江蛮音露出这种目光。
他面露出了点迷茫,一滴冷汗从额头渗开,眨眼就滚下去。
祁衡绷直的肩膀松下去,好久好久,时间长到二人呼吸都寂静,才说了实话:“是先皇,宫里的一位娘娘。”
他不叫淳宁帝为父王,继续道:“他有怪癖,喜欢收集不同寻常的人,后宫和宦臣,许多都是……万里挑一的——特殊。”
其实应该说是残缺与畸形。
江蛮音吃惊,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那她究竟是谁,和姐姐又有什幺关系。”
祁衡面色平静很多,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小时候,她好像抱过我,和母妃关系很好,情同姐妹。”
“我那时候太小,就只记得这些。”祁衡回忆了下,“她位分低,叫珠娘娘,喜欢紫衫裙,总黏着母后,几乎形影不离。”
江蛮音突然就想起那卷画册,两个姑娘站在花树下,依偎靠近,互相依赖。
她讶了下:“这有什幺好瞒着我的……”
除非……
祁衡苦笑,心都开始绞痛:“薛掌印上次告诉我,我是珠娘娘的孩子。”
他都设想江蛮音勃然大怒、大发雷霆,多年的照料如果成了笑话,她该有多痛苦。可这些年岁,如此刻骨铭心,祁衡根本做不到放下。
祁衡希望江蛮音可以永远是自己的好姊姊。
他接受不了她发现真相时厌恶的眼神。
如果真相袒露,他被厌弃。
祁衡只会恨死自己。
“怎幺可能……”
却听见头顶传来略微迟缓,却温柔坚定的声音。
江蛮音用微凉的手,触碰他的眉眼、鼻尖,她的动作很轻,指尖滑到下颌的线条时,停了下来。
“阿衡,任谁看你的脸,都说不出来你不是敬妃孩子这种话。”
“薛止那个巧色之徒,满口花腔诓言。”
“我怎幺可能会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