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三)

她的婚讯和他的马车几乎在同一天到达教习院。

和柯罗伯爵家的婚姻将让她获得了溪间地的部分所有权,那是相当富饶的土地,蜿蜒的溪流滋养出丰美的林地。四季有收,领民生活安定而富足。

婚礼就将在这里举办,在水泽环绕的神殿中央,由德高望重的祭司主持,清晨的时候穹顶中央落下的日光就像是母神的注视,新人将在这神圣的见证下接受所有观礼者的祝福,祝福她们携手此世,或是子女绕膝。

真是美好得令人窒息,伊恩的脑海里不断构想着这对新人签订婚契的画面,他的教母,他的母亲,他深爱之人,和一个他闻所未闻的陌生男人,在他被送进教习院清修的这一天举行婚礼。

他痛苦得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接连的打击让他的心脏不住地颤抖。被她从身边放逐和她的新婚,不知哪一个更令他生不如死。

怨恨和思恋互相挤压,过于强烈的情绪冲击着他,几乎要将这躯体撕碎。

人在收到极大的精神刺激时,会诞生一些荒诞的想法:

要是芙莉达能抱抱他就好了,温柔地轻抚他的背,吻他的额头,然后告诉他她永远不会抛弃他。

太荒唐了,太可笑了,太痴心妄想了,伊恩跌坐在教习院粗糙的石板地上,脸色苍白,泪流满面。

送他过来的侍从紧张地向院长赔礼,又忙不迭地来扶他,周围的修士们早已注意到这里的异样,惊诧的、探究的目光扫射过来,但是伊恩只是看着眼泪把地面的灰尘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石板上裂纹密闭,一如他长年累月里被嫉恨和爱慕啃噬的心。

托洛登侯爵的名号,伊恩·英格维在加斯提教习院能拥有一间独属于他的清静屋子。

教会推崇简朴的生活,即使是单人房间,布置也不允许豪华精美,“贪婪”是需要被惩罚的罪。

夜神执起她的权柄,侍从们也动身赶回领地复命,伊恩在昏暗的房间里借着月光摸索许久,终于在橱柜的角落找到一支覆满灰的蜡烛,凭着摇曳的微弱烛火和模糊的视觉,他观察起这间许久没有人气的寝室:

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只经过粗糙打磨的不平的地板、用便宜木料粗制的书桌、窄小的硬邦邦的床……

看的越清楚,伊恩的心情越沉重:芙莉达从未如此忽视过他的生活。

在科伦堡的那几年,他被安置在需要通过暗门才能进入的小房间里,虽然不被允许随意外出,但他的衣食用度她都格外关注。

科伦堡属地偏远,贸易不便,但他的房间舒适华美俨然另一方天地。

墙上饰着点缀琥珀的挂毯,下面贴着金线绘制出的百合和洛登家族纹章,桃花心木的柜子的直角被鎏金铜浮雕修出弧形,漆格层里放着水晶高脚杯和裂花玛瑙的小碟。小窗前的鎏金铜饰嵌玳瑁彩绘黑檀木书桌上摆着用红宝石和紫晶装帧的教典,宝石间的空隙是用银线和珐琅连接出的符文填补。天鹅绒华盖下是绣着浅蓝百合纹样的绸制床单,百合花由稀到密,一直盛开到床尾。由铜铸的藤树的枝条簇拥出一面光亮的银镜,枝蔓上挂着一串串珍珠。

他就生活在这样的小套房里,生活在芙莉达为他准备的精美的安全的小小洞穴里。

芙莉达并不常来看他,只是每次来都会给他带来新奇的小玩意,比如青玉雕的小人鱼像,或是缀着琉璃和珍珠的衣料之类。

最重要的,是她会为他停留些许时日,陪他在城堡后面的花园里散步,和他一起骑马穿行在科伦静谧的桦树林间,到了冬日,螺纹柱嵌琥珀壁炉里燃着噼啪作响的大块松木,而她会在书桌前为他讲解教义。

他无比珍惜这样难得的独处时光,也祈祷过时间能停驻此刻,但母神不会回应饱含贪欲的愿望。几日后他去敲书房的门,回答他的又只剩一片寂静。

后来他再不敢再去书房的门口打扰,这样即使她走了他也还能再骗骗自己几日,只要按耐不去找她,也就不知道她究竟是否离开。

或许是蜡烛的烟气熏了眼睛,伊恩的脸上又是一片泪水,双眼阵阵刺痛,他低头擡手复住自己的眼,蜷缩在石墙角落里。

夏日的晚风凉爽,连灌木都舒展枝叶拥抱夜露,开着狭小窗口的闷热石室里回响着低低的啜泣声。

“芙莉达……我好疼啊……”灰蓝的羊一样的眼开始干涩、充血。

窗外的植物随风轻轻摇晃,花叶交叠相错,幢幢如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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